2010-09-24

讀〈藝評閱讀障礙症頭百憂解〉(下)

上個禮拜寫完上篇以後,隔了兩天,我就往地圖的左邊跨了一個時區,到了倫敦,放了一個禮拜的長假(根據G網友的說法是「流水席」,根據M的說法是「學術考察」,anyway 總之在倫敦待了整整一個禮拜)。當初帶在身邊打發時間的是昆德拉的《無知》和一本波赫士1967年在哈佛的講稿《波赫士談詩論藝》。不過,最後在整趟旅程裡,我真正認真翻讀過的是後者。而往往在我在坐在公車上層隔著玻璃一邊看著倫敦這個對我來說太過擁擠的城市,一邊片段的讀著波赫士的講稿時,我心底是極激動卻又充滿矛盾的。

前天回到柏林以後,我重新翻出了陳宏星的文章和波赫士的書,重新讀過幾個段落,心中的困惑仍懸置在那。而在這個對著電腦螢幕打字的時刻,我必須很誠實地說,我並不覺得我可以做出「藝術評論應該長成甚麼樣子」的結論,更不可能像柏偉那樣充滿火氣地去回應陳宏星的文章。不管如何,我只想在這邊繼續來談談「困惑」。

在1967年的演講中,這位博學的詩人打從第一場演講「詩之謎」開頭就講明了,他並沒有甚麼驚世的大發現可以奉告,而且他更要聽眾不要誤以為他已經找到了「閱讀謎題的正確方法」。他是這樣說的:

我的大半輩子都花在閱讀、分析、寫作(或者是說試著讓自己寫作),以及享受上。...正如我說過的,我只有滿腔的困惑可以告訴你。我已經快要七十歲了。我把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都貢獻給了文學,不過我能告訴你的還是只有困惑而已。

波赫士這段開場白的意義當然不只是在於「一位如此博覽群書的大文學家也會困惑」而已(波赫士在書裡徐徐道來的字源學和文學史實在是很驚人啊),而更是「困惑」對他的重要性。我想,或許他滿腔的困惑正是驅使波赫士繼續前行、繼續興致盎然地去思索、閱讀、凝視的最大動力。

正如我在之前一篇文章裡提到「每一個在我們眼前舒展開來新的景觀、意象、畫面,不管是一齣劇、一張畫、一個空間或是一個當下的經驗,永遠都是異質的。」因此,我認為所謂的「困惑」其實也意味著,你打從心底相信在這個在你眼前舒展開的景觀背後藏著更大的意義和你即使說不清、指不出來,卻千真萬確存在的東西。這個東西也許是「理由」、「解釋」、「知識」...,不管如何,我相信,當我們覺得困惑,正是因為我們相信在某個地方存在著我們陌生的東西。而且,「困惑」正是我們凝視藝術作品時,試圖去觀察、辨識、解釋、思索、消化、理解這個「異質景觀」的起點。因此,波赫士在演講裡也提到了:

發現新問題跟解決老問題的辦法比較起來,其實是同樣重要的。不過盡管如此,我還是無法告訴你解決問題的辦法:我只能提供你一些經年累月以來的困惑而已。而且,我為什麼需要擔這個心呢?哲學史為何物?哲學不過是一段記錄印度人、中國人、希臘人、學院學者、柏克萊主教、休謨、叔本華、以及所有種種的困惑始而已。我只不過想與你分享這些困惑而已。

也許正因為如此,當初在寫〈說在大學畢業之前:關於評論、關於人(上)〉時,我心裡擔憂的就是,如果我替藝術雜誌的讀者歸納出一個簡單、好懂、容易消化的概念來說明一幅畫、一個展覽的話,很容易直接剝奪了觀眾自己去凝視、感受、詮釋藝術作品的機會。我想,這或許也是直接取消了觀者在面對藝術作品時「困惑」的權力。

回歸到陳宏星的文章來談,看到他批評理論式藝評太過晦澀、難懂時,我心底是很激動的。而且,我甚至認為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讓我提不起興致去閱讀當初每個月都會收到的《典藏今藝術》和羞赧於去和其他人說我是一個「特約記者」。不過,當我回過頭來去問自己,究竟什麼算是晦澀、難懂時,陳宏星這樣的一篇文章,雖然讀來大快人心,可是還是讓我感到很不安。我問我自己,難道你自己讀的卡爾維諾、波赫士、大三健太郎、童偉格、傅柯、羅蘭巴特、昆德拉、班雅明、奇美爾、法蘭克福學派云云(我想這份名單可以無限延伸下去)不難懂嗎?在幾年前你初接觸到他們的書籍時,不也覺得他們的理論、文字太過深奧、艱澀嗎?不過,面對這些理論時,難道我們不能替自己保留下「困惑」的空間嗎?

我相信,正如陳宏星說的,艱澀難懂很容易讓非專業的讀者望之卻步,不過,另一方面,我也確信,有某些人對於世界的思索和生命的厚度是很值得我們懷著「困惑」去瞻望的(這一串人名、理論、學派的名單當然都是主觀的),而且也認為,某些此刻對於自己太過艱澀的理論很值得我們先將它放入括弧,留待日後,等年歲、經驗增長些以後再回頭來做判斷、再來思考,就像是閱讀班雅明、卡爾維諾、傅柯的東西帶給我自己的經驗一般。

理論,尤其是在這個理論、意見、資訊充斥的時代,總是溫和不迫人的。(就像是你可以選擇去不去翻開藝術雜誌,一輩子不去讀德希達,可是還是生活得很好,不是嗎? :-p)我主觀的認為,如果我們感到理論的壓迫感,這其實是源自於自己太過在乎、太過信仰理論的崇高性。就我自己來說,我到現在還是無法頭腦清晰地去閱讀柏偉念茲在茲的「系統論」,不過這倒也不妨礙「系統論」或是「用系統論來解釋作品」的存在,不是嗎?出了國、再重新讀過了一次大學,或是說,和藝術(藝術理論)相處了那麼多年以後,我覺得,也許我唯一學到的東西就是不會再被書裡的理論唬得一愣一愣的,也相信,我有足夠的自信去留予「困惑」空間,而把各家理論視為是對於世界、對於現象的思考和詮釋。不過,也很清楚自己比較偏愛哪一種藝術評論的書寫風格(好啦,我就是比較喜歡風花雪月、不帶專業字詞的那一種寫法啊),也比較容易在閱讀藝術雜誌時,看出哪一篇文章也許只是在「翻譯」,哪一篇文章的作者也許在書寫時力有未逮或是僅僅在虛張聲勢...

說了這麼多,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說清楚些對於藝評的想法。我也不知道,我媽在未來會不會讀懂自己兒子的文章。(雖然我仍會暗自懷著這樣的期待)不過,矛盾的是,你可以理解嗎?我總覺得我們得替「困惑」保留下一方它的棲身之地,不管是對於藝術作品或是對於藝術評論。但是,我又毫不懷疑有某種明晰、溫和的寫作方式值得我自己去探索、去試驗。

最後,為了回應陳宏星的文章,我要把這個波赫士在演講裡講的小故事抄寫下來:

美國畫家惠斯特勒有一次到了巴黎的咖啡廳,那邊有人正在討論遺傳、環境、當代政治局勢等等會影響藝術家之類的論點。惠斯特勒這個時開口說話了:「藝術就這樣發生了。」(Art happens.)

讀到這個小故事時,我在倫敦的鮮紅色公車上,莫名感動。

4 則留言:

  1. 你把困惑存在的必要性說的極好!讓我突然去找出辛波絲卡奶奶的一段話:「詩人--真正的詩人--也必須不斷地說『我不知道』。每一首詩句都可視為回應這句話所做的努力,但是他在紙頁上才剛寫下最後一個句點,便開始猶豫,開始體悟到眼前這個答覆是絕對不完滿而可被摒棄的純代用品。於是詩人繼續嘗試,他們這份對自我的不滿所發展出來的一連串的成果,遲早會被文學史家用巨大的紙夾夾放在一起,命名為他們的『作品全集』」。人生也是啊,我們就是要踩著困惑才有前進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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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其實觀眾不會容易被你/我/他的 一些文章/句子, 就"取消了觀者在面對藝術作品時「困惑」的權力"
    不同的觀眾會有不同的閱讀, 事實上,你永遠不知道觀眾在想什麼。
    (是驚喜是驚下, 你永遠不知道. 其實不必擔憂太多.我想.我個人想)
    最重要的, 你清楚自己的立場.
    另一個事情是,我想要告訴你,和媽媽聊天, 我想,她更喜歡想分享你的生活如何, 今天發生什麼事.
    (不要難過,如果媽媽不知道藝術,即使是學習藝術的我們, 知道了藝術多少呢?)
    "但是,我又毫不懷疑有某種明晰、溫和的寫作方式值得我自己去探索、去試驗。"
    keep writting , go go go.

    (我很痛苦不能使用中文打字給你ah!i used the google translate ,copy and paste for u , very痛苦!! hahahah omg so stup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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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我大笑了,小橘本。你快快讓你家唱盤、電腦、手機恢復元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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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我想陳宏星不見得真的批評理論本身,而是要點出台灣藝評的現狀,看是否能夠讓寫藝評的人可以檢討 (比如貴文)
    就我看來,陳文的內容仍太含蓄了,很多討論當代藝術的文章,與其叫藝評,不如說是用晦澀的辭句堆疊起來的吹捧文章。只是說到此處,又好像與藝評無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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