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25

捐血


栩栩,我一直也覺得紅綠藍三原色合在一起會變成白光,是非常神奇的事情。色的添加和重疊,反而成為無色,積繁為簡,集亂為純,是那麼地不可思議而且深富美感的過程。所以,也許過去的事情沒有真正的消逝,它只是變換了方式,以另一種型態隱藏在目下的畫面裡。也許,如果我夠專注,夠虔誠的話,我可以在彩色光點的紛繁裡,看見另一個時代,另一個世界的白光,那純然的閃動,那包圍我,掩護我的,微微的溫暖。

董啟章《天工開物‧栩栩如真》

閱讀到《天工開物‧栩栩如真》裡「電視」的章節,我才第一次見到了這個曾經在我一出生時差點讓我致命的病症學名。「六磷酸葡萄糖脫氫酵素缺乏症」。

書裡,董啟章在信裡對栩栩說,他某次和媽媽談到遺傳病的時候,媽媽像是在談論起一段電視劇劇情般,漫不經意地提到了因為血病早夭的「那一個」的存在(因為媽媽後來始終沒講明是「哥哥」還是「姊姊」)。後來,經過了那次震撼,他覺得幼年的自己彷彿就像是一個替代品,接替著從來沒留下任何痕跡的「那一個」繼續前行,用著父母原本替「那一個」準備好的名字,背負著原本「那一個」理應獲得的長子身分。他寫著:「那一個彷彿不曾存在過。但他也以最具體的方式,在我知道他之前,以重影的型態主宰著我作為長子的幼年生活,直至我把他驅逐到那專為蒙昧的未洗禮的無罪孩子們設立的,既非天堂也非地獄的混沌境界limbo裡。」

當初,董啟章始終面貌模糊的哥哥(或是姊姊)因為患有「六磷酸葡萄糖脫氫酵素缺乏症」,帶回家幾天,皮膚突然變綠,而送到醫院時已經回天乏術。讀到書裡這個段落時,我才記起自己出生時也曾經患過這病。只是,在我現在的記憶中完全沒有些微「距離死亡如此近」的印象,就更遑論,還記得自己全身的血液曾因為這個遺傳疾病所引發的溶血症狀而被徹底地和另一個人換過的感受了。只不過,現在回想起來,我有的時候會猜測著,還是嬰兒的自己是否曾經在全身換血的那個時刻,在病痛中微微顫動著、不安的抵抗著那外來善良的血液?或是經過那次,原本我爸媽基因配屬給我的習性和特徵是否就如此被微調,而造就了今天彆扭的自己了?又或者,在那次與死亡的距離中,死亡的概念會不會在才剛出生不久的嬰孩潛意識裡,從此就罩上了一層幽暗的陰影?

我真正還記得的,就僅僅是,自己從小到大對於不小心吃到蠶豆製品的深刻恐懼,因為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一直被恫嚇著,不要誤食蠶豆酥,否則就會死掉。然而,有趣的是,我似乎從來沒被禁止去聞嗅同樣會引發溶血的樟腦。有的時候被蚊蟲叮了,我會直接被拉到一邊在被自己抓出紅腫的地方塗上樟腦油。不過後來倒也無礙就是。雖然那段小時候的時光是後來靠著長輩們和當時的家族相簿慢慢拼湊、建構出來的,不過,我也還依稀記得,小的時候我總是看著嘉義舊家後面軍營的操場,想像從司令台發出徵求一名可以一次捐2公升A型血的壯丁的擴音,後來自願者找到了,於是,嬰兒的我左右兩邊各連結著一條管子,一條血進,一條血出。當有毒的物質被取代,最後我也就甦醒了過來。現在回想起來,那些從前想像中的圖像應該都是卡通式的,就像是一個機器人的拼裝邏輯一樣,極為簡單,不過那也許也就是一個小孩子去想像、修補自己的方式。

我不知道,當初那次攸關生死的捐血是不是像董啟章說的「色的添加和重疊,反而成為無色」那樣,連結著我後來大學時養成的固定捐血習慣。不管如何,後來我就養成了每兩個月到固定停在台大側門邊那台捐血車捐血的習慣。當兵時,甚至收到了一張紅十字會寄來的感謝狀。不過,自從來到國外以後,因為沒見過固定的捐血車還是捐血中心,這個習慣也就中斷了。


回顧捐血的歷史,或是正確點說「人類放血」的歷史,最早其實可以回溯至古希臘時代,而一直要到19世紀中「放血療法」才漸漸被現代醫學的概念所揚棄。在一大段西方醫學史中,放血一直被視為是最基本的療法之一。古希臘的醫生認為放血可以治療痛風、關節炎、昏眩、肺炎、胸膜炎、肝病云云,此外,放血甚至被視為可以減輕疼痛或是預防各式發炎的症狀(女性的月經被視為是女性維持健康、不可或缺的生理現象)。因此,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西方人會特別在月曆上標明放血的日期,甚至是養殖專門用來吸取人血的蠕蟲。在19世紀現代醫學開始發展,放血的傳統終被「捐血」所取代,而「放血」最終也從「自救」的意義轉變成「挽袖捐血助人」的國民運動。


不過,話說回來,後來我是怎麼樣重新又興起了捐血的念頭呢?

那正好是在兩個月前,我正焦慮等待碩士入學通知時,在連續收到幾封拒絕信以後,我在絕望中想起了「捐血」。當時當然很清楚,這作法是極迷信的,不過,在那個無助的當下,我情願去相信在「善有善報」的樂觀邏輯裡,會有那麼一個替自己謀求一些好運到的方式。除此之外,當時也許更具更關鍵性的動機是,因為在等待結果時,閱讀了幾本關於納粹時代醫學史的書。而在我讀著納粹時代科學家如何用最新的科學技術去離析、區辨出純正德國人和他者,以維護血統的純正的時候,我憤慨地決定要讓自己(在納粹時代會被視為是不純淨)的血液也流進今天的德國裡。(恩,我知道,這個動機真的是超級無聊的)

然而,在真正捐血的那一天。當我登記、受檢、被歸類,而終於躺在捐血床上準備在德國貢獻出我的500cc的血液時,我才發現,原本我以為「主動、自發的熱血行動」全都是我的想像。因為,更多的情況是,你像是一個最不懂得自己身體的個體(所有的醫療儀器和護士阿姨都比你自己更了解你的身體),被要求著先灌下兩大杯水(而且說不喝,還會被認作太過執拗),再三確認你吃過豐盛的早餐,然後還在捐血時就得選擇事後要喝的飲料(礦泉水?有氣泡還是沒氣泡?或者是哪一種果汁?),最後被送到餐桌旁乖乖地吃下一個三明治才能離開。而且,最後,就像是在台灣捐血,你會被護士阿姨強迫帶走一個你根本不想要、印著捐血標誌的奇怪贈品。於是,你覺得你根本像是一個提著一袋血來換米的阿伯,而且在兩個月以後,你會收到「又有米可以換」的通知。

在第一次捐完血以後,我收到了上面那張鮮黃色的捐血護照和一個黑色背包,而幾天前,我又像個乖孩子去「被」抽取了500cc的血,換回了一支手電筒。只不過,那天躺在捐血車上無聊地看著天花板,手臂上插著粗針,等著血慢慢從身體裡流淌出來時,我開始懷念起以前台大捐血車上有鋁箔包味的保久乳和那些任人拿取的蘇打餅乾。只不過,出國了那麼久,自從上次回台灣捐血被拒以後,我不知道甚麼時候才可以再次嘗到那些以前我捐血時最期待的東西了。

3 則留言:

  1. 我喜歡的完全就是那些嬉鬧的捐血嘉年華,大家同時做同一件事的樣子,被陪伴著講一堆無意義的話。這讓老巫婆半夜犯饞,啊你們貢獻了少男少女的青春真是可口呀...

    回覆刪除
  2. 獅子會的動員力也極可怕!

    回覆刪除
  3. 剛看信箱也收到了捐血中心寄來的催血呼告 特別應景 :P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