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客問：關於文化學

兩天前在Facebook上一個網友問起我一些關於德國、關於文化學的研究方法和課程內容。而自從我收到那一封信以後，我就一直試圖去比較著，現在的自己和2004年師大美術系剛畢業的時候究竟有甚麼差別，增長了甚麼，又被遮蔽了甚麼。除了剛剛拿到的那張碩士學生證以外，老實說，在剛剛寫完學士論文的那段時間裡，心底其實是極戚惶的。因為，我並不覺得我在成為研究生以後，會變成類似柏偉，或是任何一個之前在研討會上遇上的研究生那般自信、可以嫻熟一套學術生涯上要求的信念或是足以應付世界的理論。這一點實在很要不得，不過我確實覺得，在得到了用三個年頭和無數個失眠夜晚換來的第二個學士學位以後，當初剛從師大畢業時那種「被掏空」、「困惑」的感覺還是始終不變的。因此，當那個考慮來柏林念文化相關科系的朋友問起我，在文化學(Kulturwissenschaft)裡面會學到甚麼的時候，我就像是當初別人如果問我甚麼是「藝術」時一樣，只能開始支吾其詞、心虛，而始終給不出一個像樣的說法。

早上，在一堂討論奇美爾的課堂上，我又想起了這些問題。而此刻我想，倘若我真得給出一個「文化學」的定義的話，那應該會是一個類似漢娜鄂蘭介紹班雅明時的說法(當然這解釋完全沒有學術上的科學性，而毋寧是一個我經驗下的機遇而已)：文化學不是社會學，不做圖表分析，也不會要求學生透徹馬克思主義的緣起和影響。不過文化學和社會學一樣，處理階級、權力、消費和認同。文化學不是藝術史，不作風格史研究，不默記畫名和作品年代，不過文化學同樣處理畫面、圖像、感知、美學理論、電影、建築、攝影。文化學不是哲學，雖然也讀康德，不過除了康德的三大批判以外，文化學更會注意一些對於哲學來說太過之微末節的東西，譬如，文化學會去研究康德在定義「崇高」時，是不是和當時的醫學發展有關係。文化學不是自然科學，不做實驗，不過文化學會去問，是不是所謂的「科學客觀性」或是「靜脈總被呈現成藍、動脈被畫成紅的」也有其生成的環境，有其自身的歷史。文化學不是心理學，不去試圖重構人的認知過程，不過文化學會去思索，一個人在甚麼情形下才會學會看懂地圖，把地圖和身處的世界交疊起來。或是，一張地圖、一幅畫怎麼反映出一個時代對於空間的概念。文化學不是醫學，文化學不臨床解剖，不過文化學會去問「死亡的概念和醫學發展的關係」或是「一個人會怎麼去理解自己的身體」。文化學不是嚴格定義中的歷史學，不過，文化學裡會開設一些很史學的課，譬如，時間的歷史、氣味的歷史云云。

文化學是跨學科的，不過也因為它跨學科的特性，讓它有能力獨立於那些科系之外，成為一個學科。不過，它的最大的優勢，其實也正是其他科系對它最大的批評。

在大學的三年裡，老實說，我從來沒有真正學到所謂的研究方法(開給大一新生怎麼寫論文的課當然不算在內)也總覺得恍惚地就修完了一堆看起來八竿子打不著的課。拿我這三年寫過的報告來舉例，我寫過的報告有「從客廳擺設看中產階級公私領域概念的形成」、「19世紀死亡照片」、「氣味的社會意義」、「早期科技紀錄片的分析」、「安達魯之犬、超現實主義、夢的解析」、「火車對於時間概念的影響」、「從火車到雲霄飛車」。這些東西之間會有關係呢？在我後來決定寫「火車站建築」作為我的學士論文以後，更是覺得這三年以來的所學，除了關於時間的那堂課和關於火車的報告以外，其實都和火車站建築扯不上邊。不過，當我學士論文寫到末期，這些所有修過的課，包括因為自己有興趣而讀過的書、關心的事，在某個時刻，就這麼隱約地交織成了某種我也說不清的完整圖景。(我甚至因為在寫論文時，開始關心世界博覽會，後來也把世博寫進了火車站論文裡)我想，也許就類似某位遠古的古人，在持續凝視看似各自分離的星辰時，突然辨認出大熊、天秤、水瓶...，各個星星間的聯繫那像的感受。

對於我而言，文化學處理的就是塵粒般散布在四處的片段、通常不會被其他學科處理的現象，並留予各個微小現實詮釋的空間，不過卻也不怯於去理解、解釋、解構。此外，自始至終，文化學從來沒有企圖要去將知識化約成一個封閉的體系或是理論結構。因此，譬如班雅明、奇美爾這些無法歸類、不被當時法蘭克福學派學術圈接受的思考者才會被文化學奉為必讀的作者。或者，換句話說，它要求的是某種流動不居的思考狀態，不是一個必然的真理，因此總顯得破碎、零散。(我總主觀覺得這樣才是一個完整心靈或是現實世界的原本面貌)今天晚上回到家時，我想到的是卡爾維諾的這段話：

到了這個地步，帕洛瑪先生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完全抹除自己腦海裡的一切模型，以及模型的模型。採取這個步驟之後，當他說出他的每個「是」、「否」與「但是」時，他便與現實直接面對面，那是難以支配且不可能整齊劃一的現實。要這麼做，最好是將自己的心靈清理乾淨，只佈置經驗片段及潛藏但無法證明的原理的記憶。這並非帕洛瑪先生特別能夠得到滿足的操作方式，但對他而言，卻是實際可行的唯一方式。

卡爾維諾《帕洛瑪先生》

我不知道這樣有沒有說清楚些文化學是甚麼了。再說，我一直把文化學想像成藝術史應該要長成的樣子來念它。在這樣扭曲的心態下，我想，勢必也扭曲了文化學的學科性。我現在唯一確定的是，如果你把這個問題拿去問一直跑來我們系上旁聽的柏偉，他一定會有他對這個學科不同的深刻理解。

就讓我們靜待，柏偉(巫人、大P、嬸嬸...天知道他還有幾個綽號)來為我們指點迷津吧。

有人交功課了：指定代打：文化學（Kulturwissenschaft）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