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01

Fluxus的未竟之夢

Fluxus1962年9月在威斯巴登美術館(Wiesbadener Museum)「Fluxus - 國際最新音樂節」(Fluxus – Internationale Festspiele Neuester Musik)的節目單。

Fluxus is not: a movement, a moment in history, an organization.
Fluxus is: an idea, a kind of work, a tendency, a way of life, a changing set of people who do Fluxworks.
Dick Higgins

無法定義的Fluxus

先挑明了講,如果你真想知道Fluxus是什麼,千萬別去問Fluxus藝術家!因為你可能只會得到一個令人猛翻白眼的答案。譬如布萊希特(George Brecht),他曾經說過:『大家很常問「Fluxus是什麼?」基本上,我們會回答「就是它一直以來那樣」。』他答了等於沒回答。不過,在另一個Fluxus的重要藝術家威廉斯(Emmett Williams)身上,Fluxus就更令人困惑了。他在1982年寫說「Fluxus還沒被發明」,不過他在兩年前才說過「Fluxus已經死了」。如果壓根沒誕生過,那Fluxus要怎麼死?如果根本沒存在過,那我們又怎麼會知道有一個叫作「Fluxus」的東西?

不用懷疑,他們絕對是在胡謅。不過,這樣「拒絕被定義」的賴皮態度可以說是貫穿整個Fluxus的最主要,或是嚴格說來,「唯一」可以用來定義Fluxus的特徵。在中文世界裡,「Fluxus」通常被音譯成「福魯克薩斯」或是有人也把它翻譯成帶有東洋風味的「激流派」。事實上,Fluxus這個字源自於拉丁文flux、fluere,意思是流動、流逝。這個字之所以會被挑選來作為Fluxus的標誌,正是取自它始終變動、無法化約、歸納的意義。

雖然和其他的藝術流派相同,Fluxusu代表著在一段時間裡,一群特定的藝術家共同從事的創作、展覽和表演,Fluxus也有自己的出版物、宣言,不過,就整體看來,Fluxus甚至不能被稱作一個「藝術流派」或是「運動」,因為即使許多藝術家曾經以「Fluxus」的名義發表作品,也針對Fluxus發表過許多言論,但是他們之間從來沒有一個公認的定義、方向、論述或是領導人物。藝術家各自詮釋、各自表述,也來來去去。Fluxus在1960到1970年代間,始終是一個面貌模糊、無法明確定義的「奇怪風潮」。不過就像瓦茲(Robert Watts)說過「在Fluxus裡,最重要的是,沒有人知道它是什麼。因為世界上至少該有些什麼專家不懂的東西。」或是布萊希特說的「Fluxus從來沒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和方式,每個人都因為某種無法言喻的共同點就自然而然聚集在一起發表、創作。或許這個共同點就是他們都覺得,藝術的邊界應該比原來更寬廣。」正因為沒有統一的行動方針,Fluxus用它的開放性涵納了一群出身不同、風格迥異、來自各地的藝術家,早在一個還沒有網路的時代,就促成了一個跨國、密集交換訊息、熱烈討論的網絡。

Fluxus的誕生

事實上,Fluxus這個字原本是Fluxus發起人馬修那斯(George Maciunas)1960年,為了一本當代藝術雜誌所選定的名稱。1961年底,他經營的AG畫廊(AG Gallery)破產,馬修那斯因為債務不得不從紐約逃到德國威斯巴登(Wiesbaden),雖然最終並沒有實現這個出版計畫。不過,在他1962年,以Fluxus為名,在威斯巴登美術館舉辦為期四個週末的「國際最新音樂節」(Internationale Festspiele Neuester Musik)以後,Fluxus漸漸聚集起一群人,開始以Fluxus為標誌,在包括美國、英國、法國、哥本哈根、荷蘭等地,舉辦展覽、活動,試圖打破舊有藝術形式的界線,從事跨領域、跨媒體的藝術實驗。

雖然Fluxus今天被視為是當代藝術重要的「藝術先鋒」。不過,從歷史看來,Fluxus的誕生主要並不是源於視覺藝術「內部」的反動,而更要歸功於「外部」的刺激。事實上,許多後來Fluxus的重要藝術家都是五○年代末在紐約社會研究新學院(New School for Social Research)的實驗性作曲課堂上結識,受到作曲家凱吉(John Cage)影響極深。凱吉認為,音樂必須擺脫主觀意志的刻意操縱、控制,在偶發、機遇下產生,並主張直接用「日常物件」來演奏。這個「音樂的理念」不但啟發了Fluxus後來的行為藝術(performance art),Fluxus在1962年第一次對外公開時,更直接把自己定義成一個「音樂節」。從一開始,Fluxus就揉雜了不同藝術類型的表現形式,模糊了視覺藝術和音樂、劇場、舞蹈、電影、科學研究的分際,讓原本「靜態」的藝術展覽,向「表演」靠攏,成為了某種動態的「事件」。有趣的是,Fluxus大部分藝術家也不是「視覺藝術」出身,譬如布萊希特是化學家,瓦茲是機械工程師,希金斯(Dick Higgins)是音樂家、詩人,白南準( Nam June Paik)是音樂家,費列歐(Robert Filliou)是經濟學家。

Fluxus的基本態度

正如前面提到的,Fluxus難以定義,因為它從來不是一個封閉、排他、固定的理論系統。我們最多只能把它理解成某種對於藝術的「態度」。不過,從馬修那斯寫的一系列文章,我們仍然可以辨識出Fluxus的幾個基本主張。(註一)

1963年,馬修那斯在杜賽道夫(Düsseldorf)的Fluxus音樂會前,從字典上影印下「Flux」條目,借用這個字「持續流動」的意義來解釋Fluxus。在這個「Fluxus宣言」中,他認為,Fluxus是一個始終變動、繁複多元的運動。Fluxus目的在於推翻一切病態、虛假、菁英、中產階級、商業和歐洲中心主義式的藝術型態,追求一個能被普羅大眾理解,而不被藝評、專業人員所壟斷的「藝術」。

更「具體」且接近「現實」的藝術

在1962年的〈在音樂、戲劇、詩歌與藝術中的新達達〉(Neo-Dada in Music, Theater, Poetry, Art)中,馬修那斯更說明了Fluxus的基本理念:在傳統的藝術概念裡,藝術作品的「物質形式」背後總預設了「作品真正內容」的存在。在這樣的概念下,雖然觀者觀看作品,不過對觀者來說,作品的「外在形式」只是通往作品「本質」的必要工具。作品的「形式」和「內容」雖然不可分,不過「形式」永遠是次等的。馬修那斯認為,這樣的預設是虛幻的。在形式之後,並不存在任何更崇高、更具本質性的「內容」。換個方式說,也就是,我們不需要去追求作品背後的「真正內容」,因為我們所感知到的作品本身,就是作品真實而且唯一的內容。因為這樣的想法,馬修那斯提倡一種更「具體」的創作形式。

在音樂創作裡,這代表的是揚棄經過人為預設、計算、設計、抽象化的「純粹」音樂,而是讓「日常生活」中的物件在偶發、意外之中自然產生「聲響」。譬如說,他認為,當你拿鎚子敲打鋼琴,會比你用鋼琴演奏一首巴哈的曲子還要接近世界本身的真相,因為現實本身是無法「事先設計」、而且充滿偶遇和不確定性的。在1962年,第一次的Fluxus音樂節裡,威廉斯就「演奏」了一首長達45分鐘、由敲擊平底鍋組成的「德意志歌劇」(Deutsche Oper)。而馬修那斯和其他藝術家,則直接在可納(Philip Corner) 的「鋼琴活動」(Piano Activities)中,當著「聽眾」把一架鋼琴支解成碎片。最後,他們甚至把切割下來的碎片拍賣給台下的觀眾。在這邊,Fluxus不但模糊了「音樂」和「視覺藝術」(觀眾和聽眾)的界線,他們更模糊了「台上」和「台下」(創作者和觀眾)、「日常生活」和「藝術」的分界。

Philip Corner 的「鋼琴活動」(Piano Activities)

生活即藝術

如果所有的分界都模糊掉了,那剩下的會是什麼?

用馬修那斯的話來說,那會是一種「生活即是藝術」的狀態。對他而言,Fluxus是一種「反藝術」的態度。Fluxus反對藝術創作作為一種職業,反對藝術和生活、藝術家和觀眾之間的區隔,反對藝術裡所要求的目的性、完整度和意義。他認為,Fluxus的階段性任務在於要讓人認知到日常生活和具體的世界就是「藝術」本身;藝術不假外求,不需要透過所謂的藝術專業、機構、藝術家,甚至是藝術作品來獲得,因為藝術就是我們周遭的一切。馬修那斯把藝術的範疇擴展到了極限,認為藝術無所不包、無所不是,而Fluxus最終極目的甚至連自己都得抹除,讓藝術直接等同生活、世界和現實。毫無疑問的,這是一個很烏托邦式的藝術定義。然而,在他定義底下的「藝術」最矛盾的地方就是,這個的藝術到頭來什麼都是,卻什麼也都不是:當任何東西都是「藝術」的時候,我們真能在周遭辨認出「藝術」嗎?或者,這邊的藝術其實變成了某種沒有實質內容的虛空狀態?

從1962年到今天,Fluxus已經經過了五十個年頭。歷史證明,Fluxus的確影響了整個當代藝術後來的發展。然而,歷史也證明,Fluxus最後並沒有推翻掉Fluxus當初想消滅的「藝術體制」、「藝術機構」,而我們生活與藝術之間的界線也仍然分明。不過,或許就是因為這些Fluxus未能達致的理想,讓我們在「藝術體制」下還能理解Fluxus曾經做過哪些雖天真、卻令人激動的夢。


註一:雖然馬修那斯所發表的宣言式文章在今天被視為是理解Fluxus的重要歷史文獻,不過,我們必須注意的是,這些文字只能被閱讀成理解Fluxus的「建議」,因為在當時,馬修那斯雖然自詡為Fluxus的理論代言人,不過他的定義並不被所有Fluxus藝術家接受。並不是所有人都認同,馬修那斯把Fluxus描述成反社會的政治陣線。Fluxus藝術家中,有人拍電影、有人舉辦前衛音樂會、表演,有人致力於社會運動和社會實驗,馬修那斯自己則製作了一系列類似玩具的「Fluxus商品」販賣。回顧歷史,我們或許可以說,Fluxus能成為一個標誌,單純是因為一群風格、主張不同的人曾經同時以Fluxus名從事創作活動。當然,這也是因為馬修那斯無意(也無力)把Fluxus塑造成像是超現實主義(Surrealism)或是國際情境主義(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那樣,有著明確政治立場的「藝術運動」或是「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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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幾年前,還在念學士時,在某個低潮時刻在部落格寫了一篇關於fluxus的抒發文。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知道中文網路世界裡仍然沒有什麼fluxus的中文資料,因此許多人都因為「fluxus」這個關鍵字誤觸了那篇文章。

今年,因緣際會之下,Fluxus在高美館有50年回顧展,雜誌社也請我寫了篇介紹Fluxus的文章。我知道在雜誌上當然不能太過任意而行,必須盡到一些介紹的任務,於是把當初我在德文課堂上的講稿找了出來,寫成了這篇。現在把這篇和當初的部落格文章讀起來,竟然還是有點歲月蒼茫之感...

這篇寫得浮泛、淺白,不過在台灣的朋友千萬別錯過Fluxus在高雄的展覽啊!



9 則留言:

  1. 不知怎么就连接到着。
    当所有界限都没有时,什么都不是了。所有的艺术家都想打破界限,把艺术世俗化,平等化。结下来的结果就只有艺术家自我的混沌和贫穷。希望大家都像安迪霍尔一样,名利双收。http://ichyoije.blogspot.fr/2009/12/fluxus.html
    看过你的那个。
    你还想家吗?希望你不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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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感謝你的問候啊!上一篇文章已經是三年半前寫的了。這幾年心境轉變不少,或許也是因為在忙於論文的關係吧?孤獨是不會,只是仍然會問自己,出國念書的狀態到底值不值得。不過,這些焦慮會因為唸到一些令人眼睛發亮的東西,而都被撫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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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谢谢你写了这篇文章,我正在留学,这个词确实到现在还没有wikipedia的中文文献。 但是读完你写的东西之后了解到了很多! 请问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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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學的是藝術史和文化研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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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感謝你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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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謝謝。受益匪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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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謝謝你的文章,想請教你,Fluxus 在1962年開始的每個展覽都是以國際最新音樂節為展覽名稱嗎?每次的展覽都是以音樂聲音為主題的發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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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想應該不是,在1962年之後,雖然當初的展覽在規劃之下巡迴了許多城市,但整個「運動」很快開啟了各式不同活動、表演、performance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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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很棒的文章,到了2021年維基雖然有了Fluxus頁面,但有看沒有懂,最近在修藝術史課程,你的文章對我很有幫助,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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