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9-02

從外太空看地球:從「The Whole Earth」談起

於1968年發行的第一期《全球目錄》(Whole Earth Catalog)。
Courtesy of Department of Special Collections and University Archives, Stanford University Libraries und Stewart Brand

觀看地球的新視角

「為什麼我們還沒有看過整個地球的相片?」這是美國作家斯圖爾特‧布蘭特(Stewart Brand)在1966年提出的疑問:如果太空技術已經發展了十年,為什麼我們到今天仍然沒有想過「從外太空望向地球」?沒看過任何一張從宇宙拍攝整個地球的照片?

事實上,布蘭特這個充滿了觀看慾望的訴求,並不是對於未來技術的「想像」。「拍一張地球的全景照片」的先決條件是一個距離地球「夠遙遠」的拍攝位置。在布蘭特提出這個問題的六○年代中期,太空技術的發展已經進步到讓當時的美國有能力去解決「距離」的問題。此外,美國太空總署(NASA)在此之前早已公布了一系列月球和陸地的空照圖。「從外太空拍攝地球」絕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因為NASA需要的,只是把原本朝著外太空的鏡頭向內轉180度,瞄準航道的起點、我們嘗試「離開」的地方,調校好焦距,按下快門,如此而已。

當布蘭特1968年終於從NASA取得「地球的照片」,以「整個地球」作為封面出版了一系列《全球目錄》(Whole Earth Catalog)時,他心底明白,這些照片並不只是單純的影像,因為它們標示出的更是一個人類前所未有觀看世界的角度。

不過,這是一個怎樣的「新角度」?這張從外太空拍攝地球的相片除了可以作為當時「航空技術發展」的證據之外,究竟還會有怎樣特殊的文化意義?

「全球」的視角與「外面」的消逝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回到我們和「世界」的關係來談。

當我們還踏在土地上時,我們所能感知到的周遭總是有所侷限。不過,就像是看海,我們不會以為海洋的範圍就剛剛好終止於海天交界之處,我們當然也不會以為世界的盡頭就剛好是我們眼前的地平線。因為我們知道,在地平線裡其實收攏了一個真實存在、會繼續延伸出去、然而我們視線所未能企及的「外面的世界」。一直到今天,如果許多城市仍然前仆後繼興建起(通常只能維持一小段時間世界記錄)「全世界最高的建築」的話,那是因為「最高」展現的不僅是建築技術,也是一種可以看得更遠、將更大範圍疆域盡收眼底的能力。就像是「擁有地圖、航海圖或是地球儀」所代表的知識、政治、軍事和經濟權力一樣,在歷史上,「高度」一直等同於「支配權力」。

在1960年代,因為美國和蘇聯軍備競賽和在太空技術上的相互競逐,科技終於「進步」到讓人類能夠擺脫「地平線」的限制,以「月亮」的高度來觀察我們腳下的地球。在當時,航空技術的發展不但實現了人類長久以來「征服宇宙」的夢想,更將國際戰爭的規模擴展到了「太空」的尺度。然而,或許當初美國太空總署沒有預料到的是,一系列公開在《全球目錄》封面上「地球全景的照片」在六、七○年代所造成的震撼:這是我們第一次把對著外面的眼光(和離開地球表面的願望)重新聚焦回我們所身處的地方,透過攝影的影像,清楚地意識到,我們原本以為的廣大世界其實只是一顆藍色的星球。它在廣漠、漆黑的宇宙中顯得如此微小、脆弱、特殊而美麗。此刻的地球不再被國界、經緯線所區分、定位與定義,而是一個閃爍著深淺不一棕色、綠色和白色、懸浮在黑色背景中的鈷藍色球體。在這個影像前,我們意識到,原來我們此時此刻就站在在眼前的星球上。而我們和其他所有人既是組成它的一部份,也隱沒在其中。這讓人感到迷眩。

安坦(Eleanor Antin),《回家》(Going Home), 2004。
Courtesy Ronald Feldman Fine Arts, New York / Anonymouscollection

拉亨曼(Philipp Lachenmann),SHU-Still(SHU為security housing unit的縮寫,意味「隔離監禁」,是美國僅次於死刑的最嚴厲刑罰。在這邊Still除了「照片」也可以理解成「寂靜」與「靜止」之意),2003/2008。
© Galerie Andreas Binder und Philipp Lachenmann

於是,「外面」消失不見了。

1966年時,布蘭特引用哲學家、建築師富勒(Buckminster Fuller)的概念,認為人類之所以會認為地球的資源可以取之不盡,是因為他們把地球想像成是一個平面:「如果我們有一張從外太空觀看地球的照片,說不定這一切將會改變。」

事實上,在「整個地球」的照片透過當時的大眾媒體成為大家共同的經驗以後,「外面」就不見了!這邊的「外面消失不見了」當然不是說,「外太空」或是「外面的世界」不再存在了。而是,我們不得不去把「世界」看成是一個有限的「整體」。過去我們或許可以認為,我們能把垃圾丟棄到「其他地方」,或是遠方的戰爭與我們並無關係。不過,在我們終於可以離開地球,離地球遠到可以把整個地球納入我們的眼簾以後,我們不得不體認到,資源消耗和環境污染影響的不只是「他方」,而是整個地球生態,至於人類為了戰爭所發展的核武更可能在一個擦槍走火下造成大規模的毀滅(美國在日本投下原子彈時所造成的爆炸畫面是在「地球全景」之前震撼力最大的相片)。因為所謂的「這邊」和「外面」其實在「全球」的尺度下並無區別:世界上所有的生命,不分你我,全都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註一)

在1960年代,地球的全景照片不但在一定程度上開啟了人類最初的「環保意識」和「反戰運動」。從1970年代起,生物學家更把地球視為一個封閉的系統,開始以「全球」的觀點去討論「世界的生態危機」。一方面,「我們只有一個地球」成為了街頭抗爭的口號,另一方面,「藍色星球」的影像也迅速地擴展到LP唱片、科幻小說和學術著作的封面上。

這張從「外太空」拍下的影像最終取消了地球的「外面」,而它在軍事意義上的戰略眼光也被翻轉成為「愛地球」的訴求。

一張照片背後的文化史



從今年4月到7月在柏林世界文化之屋(Das Haus der Kulturen der Welt)的展覽《全球》(The whole Earth ) 中,策展人狄德瑞希森(Diedrich Diederichsen)與法蘭克(Anselm Franke)即以1968年第一次公開在《全球目錄》封面上的照片(圖一)為出發點,企圖重新檢視六○、七○年代在美國加州(California)興起的「反文化運動」(Counterculture)和「嬉皮文化」(Hippie) 。然而,有別於今天通常把嬉皮文化呈現成某種「反抗運動」的原型或生活風格,這個展覽更嘗試著去分析六○年代中對於「世界」、「地球」、「生態」乃至於「人類」概念的轉變,並重新去檢視把「地球視為一個整體、系統」概念的來源。此外,展覽也爬梳了與「地球相片」同時差不多同時興起的新思潮與新現象,譬如模控學(Cybernetics)、整體論(Holism)、系統論(Systems theory)、泛靈論(Animism)、末日說(Apocalypse)、東方崇拜思潮、神祕主義、迷幻藥、搖滾樂、大眾媒體、網路科技等等。

在這個展覽裡,我們或許把「策展人」理解成「收集者」或是「百科全書編輯者」更為合適。因為除了展場中央放置的「藝術作品」之外,展覽大量引用了六○到八○年代的歷史文字、理論、圖像、流行音樂與電影片段。策展人將整個展覽分成七個子題,先各以一段簡短文字介紹主題,再將地毯式搜索來的檔案文件、影像和聲音,以一種「百科全書條目」的方式(在每張圖片、每個文件和影音檔案之後加上出處、定義與背景介紹)展出。在這邊,每個「條目」都連結著一個屬於自己的脈絡。它們各自分立,不過作為展覽的一部份,卻又細密地交織出了一個時代的文化圖景。

《全球》(The whole Earth )展廳
© Jacob Hoff / Haus der Kulturen der Welt

對於一個觀者而言,最有趣的就是在展覽所呈現的歷史裡看到,「地球的影像」如何在當時的時代氛圍下形塑出「我們只有一個地球」的概念,而它又如何從六○年代起迅速成為「環境保護」的標誌。不過,就像是許多當代的展覽一樣,《全球》的策展人似乎忘了去問,觀者是否有能力在短時間內消化眼前大量的影像、資料。他們忘了只有少數觀者具備了譬如說「系統論」、「模控學」、「整體論」或是關於德勒茲(Deleuze)、布希亞(Baudrillard)的背景知識。策展人在展覽裡併列了太多「非常有意思」卻又需要花上一定時間去「解譯」的資訊和圖像,以至於在看完展覽以後,會讓人懷疑,究竟有多少人有能力一次閱讀完各個影像和它們分別的時代脈絡,從而瞭解這個展覽的主旨,甚至理出一個「私閱讀」後的頭緒?而又有多少人像我一樣,決定買畫冊回家,配著「維基百科」和其它書目,再慢慢消化展覽內容,以至於畫冊在展覽中賣到缺貨?會不會這樣百科全書式的展覽會更適合用另一個媒體,譬如像是「書」或是「網路資料庫」,來呈現?即使策展人提到,觀者不須要閱讀完展場裡的文字,因為光是透過展覽裡的「影像」,他們也能獲取另一種印象。然而,這難道不會太過「理想化」,甚至高估了觀者「看見」的能力?

這邊不禁讓人想到展覽中提到的一張照片:1944年4月4日,中歐的天氣終於放晴。天空經過先前的幾場雨的沖刷,顯得特別透明。趁著這個機會,美國軍方從義大利派出了軍機,負責偵查當時納粹德國在西利西亞(Schlesien)地區的化工工廠。當時在距離地面7000公尺的高空中,一個飛行員拍下了這張空照圖(圖二)。當時分析照片時,美軍的鑑識專家從圖片裡辨識出了石化、合成橡膠工廠。不過他們沒有意料到的是,這張相片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後被證實為「第一張」拍下奧修維茲集中營(Auschwitz)的照片。

1944年4月4日,從7000公尺高空拍攝的奧修維茲(Auschwitz)集中營。
Courtesy National Archives und Records Administration College Park

當初的辨識人員,因為不知道要搜尋的是「集中營」,所以他們「視而不見」。同樣的,倘若一個展覽不企圖與觀者對話,提供潛在的「閱讀方式」與「觀看的框架」,觀者很容易迷失在喪失歷史脈絡與身分的影像疊影中。在這個時刻,所謂的「展覽」將喪失其「展示」的意義,而且它將無異於「展覽廳外面的世界」:那個影像、資訊泛濫的世界。

註一:關於人類第一次見到地球的歷史與分析,可以參考Robert Pooley在2010年出版的《Earthrise: How Man First Saw the Earth》(Yale University Press)。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