嘔吐

我厭倦極了。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待在印度支那。我在這裡做什麼？為什麼要和這些人說話？為什麼我的裝束如此奇怪？我的熱情已經消逝。這好幾年來它糾纏著我，拖著我四處跑，但現在我感到自己空空如也。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的，因為在我面前晃晃悠悠地出現了一個龐大而乏味的思想，我不知它是什麼，但我不能正視它，因為它使我噁心。這一切都與梅爾西埃鬍子的香水氣味混雜在一起。
《嘔吐》沙特

閱讀藝術雜誌的時候會有噁心感是怎樣的病狀？

看完上次會面過教授的來信後，我先是欣喜不已(雖然在這樣的情緒中一直問自己，難道你的情緒就建立在這麼外在、這麼稀薄的事物上嗎？)然後隨著高漲的情緒悠悠褪去，剩下的竟只剩一種無以名狀的窘迫感。在信中，教授先是告訴我，在看過我的兩篇文章和報告後決定給我1.0的成績，然後給了我一個他認為算不上「批評」而是「補充」的建議：

Lieber Herr Lee,
ich habe Ihre Hausarbeit und Ihre zwei sehr schönen, auch stilistisch überzeugenden Essay gelesen - und mit einer glatten 1,0 benotet. Die Arbeit überzeugt in ihrer Materialauswahl, inm klugen Aufbau sowie in der problembewussten Erörterung. Wenn es etwas zu bemängeln gibt, dann höchstens, dass die Ausführungen manchmal eine kleine Straffung vertragen hätten. Dies ist aber eher eine Anmerkung als eine Kritik.

只是在他使用的形容詞「sehr schönen, auch stilistisch überzeugenden」(很美、在風格上信服人的)讓我實在懊惱不已。當然，能得到教授這樣的肯定是很令人欣慰的，因為這畢竟是我在文化學裡做的最後一個大報告...。然而在自己醞釀著以一種蒼白、赴死、盲目堅強的心態走向藝術史的懷抱時，得到這樣的恭維實在不是件好事。這個時候，它就像遙遠過去的呼喚，你不得不停下步伐，回頭回應那些你心之所繫的東西，於是你猶疑著問自己，你所走向的那個未知是不是太過虛幻、太過現實、太過背離你自己的所屬之地…

在滿是進行著週末採買的人潮中，我被超市裡的工作人員叫住，說因為我是第一百個消費的顧客，因此可以免費帶走我所採買的東西，然後領著我帶我走到櫃台退了現金給我。在這一連串本來應該要尖叫、雀躍、手足舞蹈的時刻，我恍惚地拿了錢，放進錢包，就如往常走到平日搭車的月台上，完全沒有一絲在當下該有的情緒，異常地平靜…我只是想著，我該如何去理解這些累積出來、其實不足為道的好運到？它們是個預兆？或是在統計學中的那個機率(這次用掉了你就必須再等一個輪迴)？

收到了11月份的典藏雜誌，你很好奇地拆開了書封翻到了柏林的特輯：「到柏林，做藝術夢」、「當代藝術新故鄉　藝術家必去柏林的幾種理由…」、「年輕藝術家的新桂冠」、「藝術能量的多元綻放　走訪柏林藝術村」、「蝸居、塗鴉與霓虹燈　柏林另類藝術地景」、「尋訪柏林的藝術家群像」、「柏林：新興歐陸藝術交易中心」云云。這些本來應該必須吸引你注目、讓你自豪於生存於柏林的理由(當然你也必須慚愧自己雖然在柏林待了快三年了都還不知道的藝術村、柏林的藝術能量…)全都不是你的柏林，也不是你眼中聚焦的柏林，你只感覺暈眩、只感覺厭倦，彷彿印在上面的鉛字個個都是你不存在的證明。感覺自己很稀薄，無法把自己就靜靜地穩當地放到那個夾縫中。一個承不住水的透明玻璃杯。

你想這也許是某種週期性的病症或是報應，考大學的時候來了一次(當初你不顧師長的勸阻，選了你執意要的美術系)，然後這次你被自己逼著面向光、回到藝術，卻看著你身後被拉長的影子始終待在另一邊。過去的那一邊。影子裡的腳印甚至都還依稀可見呢，你喃喃地對著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