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汗有一冊地圖,畫著帝國和鄰近國家所有的城市以及它們的房屋、街道、牆、河流、橋樑、港灣、山崖。他知道不可能從馬可•波羅的報告得到這些地方的消息,況且它們本來就是他熟悉的地方:中國的首府大都的三個四方城怎樣互相套住,每個城市各有四座廟宇和四個城門,按季節輪流開放;爪哇島上的犀牛發怒時怎樣用足致人於死的獨角衝刺,馬拉巴沿岸的人怎樣在海床採集珍珠。
忽必烈問馬可,「回到西方之後,你會再講已經給我講過的故事嗎?」
「我講,我講,」馬可說,「可是聽的人只會記得他期望聽到的東西。我有幸得到你聆聽的描述是一個世界,我回國後第二天流傳在搬運工人和船伕之間的卻是另一個世界;假使有一天我成為熱那亞海盜的俘虜而跟一個寫探險小說的作家囚在一起,那麼我也許會在晚年再講一次,讓他筆錄,那又是另外一個世界。決定故事的,不是講話的聲音而是傾聽的耳朵。」
「有時我覺得你的聲音從遠處傳來,而我是一個囚徒,給困在庸俗不堪的境地,那時人類社會所有的形態都已經達到輪回的終極,很難想像還會演變成什麼新的形態。而我從你的聲音裡聽出了使城市生存的、看不見的理由,通過這些理由,也許它們死後還可以復活。」
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層疊厚重的史冊中透露著在城市的中心,遊客聚集的那個街區,18世紀時豎立著在柏林還未成為大都會時的城牆。那時後的城市不大,由城牆劃分出來的界線,不僅是裡與外,更是一個隱然的人際關係和世界想像。城裡,博物館島已開始策劃,城外的掠奪與征戰正盛。在城市的腐敗、繁盛、擁擠和區隔的事件中,城牆被向外擴張的慾望慢慢推倒…
在城市中已發生的歷史事件、即將發生的建築計劃、意料之外的齟齬、毫不起眼的日常瑣事、規律的慣性和以數字堆砌起來的科學書寫和經濟計算,在城市稀薄的空氣中彼此接壤、融合、試探。這天我想,一個外來的在地者對城市能有如何的期待?或者,城市是否在與人無聲的距離中等待著什麼?如果城市意圖要展示某種意義,那會是什麼?如果正如卡爾維諾說的:
一件事物要被其他事物觀看而能夠感到愉悅,唯有它確信自己只意指了自身,而非任何其他東西,並置身於只意指了自身而未意指任何其他東西的事物之間。
那此時的城市是如何觀看著自己呢?是如何記憶著自身呢?我想。一個記憶總是牽涉著另一個自身相連的記憶,而另一個記憶總是是他人回憶的反應。如果城市的記憶能夠被記錄、詮譯而有所呈現,那應該也只能是一個分子式的存在。它輕盈如灰塵般,不均勻地散布在城市的各處。旅人穿越街道腳步和人們的呼吸都足以激起它在空間中的騷動。於此地圖也就成為了一個最穩定不移的浮木。即便它只能是一個誤讀、一個有限性的經驗或是一個權力的符號,在它總是不精確、過於粗糙的作標下所固定住的,卻是一個廣袤的城市記憶。
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有收集地圖的習慣吧?不過,如果歲數之於人生和地圖之於城市能有一定程度上的相似性的話,那我又是如何意指自身的呢?我能因為確信自己只意指了自我,而非任何其他人時,感到滿足而愉悅嗎?這樣的一個數字,連結起來的會是自身嗎?或是它指涉的其實是一個外於我,而不因為意志而轉的那個地圖指涉的世界?不同於我房間牆上的座標與空間指涉,我想這樣的一個微小的數字於我,只能是一個帶來疑惑的符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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