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從沒有看過阿爸吃糖。寡言的他多數時刻依然靜默不語。從阿母那裡知道,阿爸是會哭的,他哭是因為不能理解兒子。假期返家偶爾經過他的診療桌前,看到他刻意訂閱的《經濟學人》,還有可能他平時不大讀,可能為了和我製造話題而弄來的書,我才明白對兒子,他並不是失望。而這些年來,處心積慮蒐集的學位,甚至對自己而言意義重大的糖果罐,充其量只是一個個包裝精美的寶物盒。我再怎樣充滿傲氣地獻寶,期待阿爸充滿眼睛一亮的神情,他大概也只會用憐惜的眼光回訴:「佇遐,有吃飽袂?會寒袂?」
〈左撇子與糖果罐〉吳易叡
後來才發現,其實我所有對於自己的疑惑和焦慮,其實都是來自於自己對於父母的想像。
和其他父親同學民國七十年左右出生的孩子們比較起來,我其實算是很「奇怪」的。因為我堅持選讀了一個在大多父執輩的眼光中看起來太過工匠、沒有出息的科目。在高中時代,因為在學校裡的成績不差,所以很常被一些教數理科目的老師,在下課短短的十分鐘裡被叫到走廊邊,問我要不要考慮轉念其他志向或是甚至是轉自然組的。這一切本該是滿足了一個高中生桀傲不馴的反叛精神。
不過,印象最深的是,當時小小年紀的我,在同儕裡感受到的最深刻的恐懼,就是和父母到高雄去參加父親國防醫學院的同學會。因為在這樣子的場合裡,大人們口裡的話題最常是,哪位大我幾歲的姐姐或哥哥考上了雄中資優班,哪位選擇了去念私立高中的數理特別班,而哪位的成績應該填得上哪一家醫學院...。而我,在如此高級餐廳的飯桌邊,最害怕其他人的注意力慢慢落到自己的身上,因為聽著這些大人不斷叨念著的小孩的課業、學校時,我總是感覺生活在嘉義的自己似乎怎麼也進入不了這些和我年紀相仿之人已經進入的世界。不過,對於如此不安的後遺症,也許就是在後來某段青少年時期,我養成了對於選擇念醫學院的同輩和他們父母親的某種年輕氣盛的輕蔑態度。
記憶中,父母親從來沒有和我說過對於我、關於未來的想像和期待,不管是在從高雄返回嘉義的高速公路上(畢竟它們才剛剛接收了那麼多其他人小孩外來的資訊)或是在每一次大考之後,我把美術班和美術系填在第一志願的時候。一直到今天,出了國,選擇轉系、重新念過一次大學,父母親在越洋電話裡說的,除了要運動、照顧身體、不要為了省錢而吃不好外,再也沒有多說什麼其他的話了。每每在我說著我始終變動的未來計劃、和瑣碎的課業、雜事時,他們就是聽著,偶爾問問柏林的天氣、什麼時候畢業等等問題,或是聽到我會喝睡前酒時,一個叫我別(像你爸一樣)喝太多,另一個當醫生的則評論說,恩這樣對身體很好。除此之外,他們就再也沒給過我什麼對於抽象未來的意見了。
曾經在某些極為焦慮的時刻,我甚至會想,如果他們曾經給我一個他們構想好的藍圖、一個我"必須"長成的圖像的話,我就會有一個很確實的、很明晰的方向,可以去衝撞、去反對、去抵抗了,而不需要,獨自穿梭在一個漫無邊際的地圖上,面對在微微顫顫向前踏出每一步的時候所感受到的恐懼。
這個關於未來的選擇,他們是完完交與到我手中了...。
在看到吳易叡的這篇〈左撇子與糖果罐〉時,我才想起爸爸以前也曾經在兩個姐弟還小的時候,到美國進修了半年。一直到今天他還是會提起一些當初片段的回憶,試圖把自己的二十幾年前的記憶和姊姊和我所談到的國外經驗連結起來,即使那些往事在媽媽和我們小孩子的耳中聽起來已經是多麼遠古以前的陳舊事蹟了...
上個禮拜在寫著自己的疑惑的時候,我心中想的其實就是「那如果我是一個醫生的話呢?」這樣的問題。我問自己,如果當初選擇一個以經驗法則作為基礎的科系,是不是就可以解決心中這麼多的焦慮和疑惑,而在別人的眼光中,也就顯得沒那麼彆扭和難以理解了?
不過對於父母呢?當媽媽誠實地和我說,她看不懂我寫的文章的時刻,她心裡想的是甚麼呢?她感受到的是一個曾經曾經如此多病虛弱、多麼依賴她的孩子在慢慢遠離她、漸漸變得陌生、變得無法理解嗎?她從來沒有想過,她的孩子以後要習得怎樣特定的一技之長,來讓他自己生活無虞,在他的同輩之人中站穩腳步嗎?
在爸爸當初選擇念國防醫學院(因為不需要學費)和選擇外科(因為當初只有外科醫生可以成為一個公立醫院的高階主管)的時候,他曾經想過自己未來其他的可能性嗎?在他面對他的孩子要去一個他從來沒去過的國家念書,而且打算花大把時光和金錢在一個被自己同學認定成沒有什麼前途的學科上時,他是怎麼想的呢?
他們供給的是一個巨大到令人害怕的自由和無聲的理解。
而我,似乎從來沒有想過在那樣的沉默背後(父母親從來沒有主動打電話到德國給我,也從來沒有和我說過要我回台灣,甚至即使我已經再三交代,他們連奶奶的死訊都是在我打電話回家時才和我說的...)他們是怎麼面對這一切的?而我能回報他們怎麼樣微小的安全感呢?
我想,也許我這兩次回台灣,當爸爸用超音波的醫學儀器在自己孩子的肚皮上緩移,透過了電腦螢幕看到、確認了孩子的胃府脾臟時,他的不安和從來沒說出的期待會在當下獲得某種程度的舒緩吧?又或者,像是吳易叡寫到的,在他們說「佇遐,有吃飽袂?會寒袂?」的時刻?
在上一次和教授見面時,我和教授說,我希望在寫碩士論文時處理當代醫院建築的題目...
你爸媽是怕打擾你吧? haha 你看你, 一個人得這麼徹底, 我這麼遠都"深深"感覺到了.
回覆刪除爸媽的願望只有一個: 孩子健康快樂. (如果你相信的話) 我現在覺得這真是一個不容易的願望.
你知道嗎, 我們現在的樣子都是自己最希望的樣子. 這些種種沒得罵沒得如果沒得重頭也沒得哀, 真的很難相信這些竟然是自己要的。而且就是要離開了家、親人, 完全完全地一個人, 才知道麼回事, 才看見自己的樣子。
10年20年後回家, 每個人都說:你變了。 那就是你所有的學費。
如果沒有離開過, 就根本都不知道這些事。
現在, 真的很好啊
而且 會越來越清楚 不是嗎?
免驚 不會死的.
這篇就當成這二十八年來的註腳吧!
回覆刪除be yourself。
回覆刪除恩 "做自己"的最大弔詭是"自己是誰啊?"
回覆刪除讓我想起楊德昌導演的「海邊的一天」
回覆刪除內部也是醫生世家的戲碼
只不過張艾嘉選擇逃出 他的哥哥選擇讀醫
那個問自己是誰的舉動也是小花式的做自己啦。
回覆刪除不管孩子在那,對父母而言都是一樣的。
回覆刪除今天在facebook上看到的連結,
http://www.youtube.com/watch?v=8Yo6mZa0clc&feature=related ,
我想這不是會是距離的問題,
雙親要的,應該是比我們想像中的更單純、簡單的事情。
第一次見到你
回覆刪除是在大安森林公園?還是哥哥打球的球場?
我只記得有一個人很不合群的遠離球場
自己跑到橋下停車場邊
為牆上的塗鴉拍照
對於你的文字
有很多感動
可惜每當我越是想為自己做完美闡述時 總越是啞口
可能某些跟父母間的情緒很雷同
"照顧身體、不要為了省錢而吃不好"
我的父母也說著一樣的話
我也在英國面對著外婆的過世
我相信你是一個很好的孩子
你父母一定為你驕傲著
看完你的文章
覺得自己很是幸福
你也是
出國
回覆刪除讀書
不都是為了找尋自己
了解自己嗎?
我們都在這條路上了
就當現在正默默地從泥土吸收養分
當根紮的夠深
我們都會長成一棵大樹
能成為父母心理的支柱
:-)
wenlitseng:
回覆刪除如果沒記錯的話,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應該是在師大吧?我們一起去吃了小飯館兒,然後步行到建國花市去看植物...
我之前看了你的Blog也知道你是在英國經歷這些的。說實在的,我其實很羨慕你哥的釋懷。然後想著,也許我傷悼的並不是奶奶死的本身,而是在如此距離之外那種恍惚、不真實的感受(當人被隔絕在那些喪禮繁縟儀式之外時,就必須用更直接的傷慟去憑弔這些了)...
你說的沒錯,我們都很幸福啊!
peiying:
我想他們在某個程度上也是驕傲著兒子的,這當然和兒子一直提供他們一些很奇怪的資訊有關(孩子很心虛地說,這間柏林大學黑格爾、班雅明、奇美爾、 Einstein...都讀過,而且出過幾個諾貝爾得主等等...)不過,在拿到畢業證書的前夕,那個心虛的兒子居然感到自己還是很空虛的...
不過,那個兒子也相信他有一天可以長成大樹的,頂多就是一棵很愛哭的大樹吧,因為他知道無論他長成什麼多奇型怪狀的樣子父母都是會繼續用沉默接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