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10

如此「一束鮮花」

此篇文章也同時刊登在《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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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最終都是死亡

幾年前的夏天,拿到了學校的入學許可,意識到必須在柏林晃蕩上幾年後,就到城市南邊的IKEA買了幾件傢俱。也許是下意識地,當時也在一群特價的盆栽中挑了顆看起來特別碩壯、不需要特別悉心照顧的,順道放進了購物車裡。從那個時候開始,每當用著陌生的語言焦慮地生產報告時,我總會從廉價的大型超市帶回幾顆綠色植物。只是,因為幾個寄居的住所總蔭在終日的陰影裡,當然也因為自己永遠沒能在植物開始垂朽、枯死之前摸索出它們的習性,那些被我懊惱地一股腦倒進垃圾桶的遠多於真正安然存活下來的。

朋友建議我,如果最終都是死亡,不如直接買盛開的花回家,至少還會直接看到植物一段盛開的樣子。

不過,一株盆栽和一束花當然是不同的。一束花即使花期再長,終究已經和根、和泥土喪失了連結,註定在盛開過後就行將枯萎,打從一開始綻放的時刻就壟罩在死亡的氣息裡了。一株植物相反地有其不可化約為「養花指南」的生命。它不僅需索適當的光線、溫度、水分、施肥養分,更直接地面對、回應著外在氣候和無法預料的節氣變化,生長、繁衍、叢生,當然也是敗亡。也許因為如此,對於一個留學生來說,植物,或者說得精確些,養一株植物自有其療育的效果。當始終漂浮在飄渺抽象的解釋、理論、歷史、詮釋、無盡自我懷疑裡時,植物在身上替你收攏、映照了整個外在時光的流轉和物理性處境,在這個意義上是和一束插在水中的鮮花極為不同的。養植物,養死了一盆就再買一盆新的,無傷無害。某個程度上看來,這也許是留學生在焦慮之於唯一能把握、確認、和外在現實世界的聯繫了。

那麼,當一個城市耗費120億舉辦一個佔地92公頃、為期六個月的「國際花卉博覽會」時是為了什麼呢?

溫室做為權力想像的開端

事實上,花卉博覽會,乃至於「世界博覽會」都可以追溯到「溫室」建築的誕生。1851年英國為了舉辦世界上首次「萬國博覽會」所興建的「水晶宮」就是由一個「溫室建築師」所設計。當初在博覽會結束後,水晶宮更從海德公園被搬遷到南方的Sydenham重新作為溫室使用。正如世界博覽會的興起和二十世紀初達到高峰的歐洲殖民主義密不可分,溫室作為一個「陳列、培育、研究園藝」的場所其實也始終連結著殖民主義和對於遠東的烏托邦想像。
在19世紀中期以前,溫室是專屬於貴族的休憩場所。
1851年第一屆世博會的展館《水晶宮》挪用了溫室建築作為展場,當初更將樹木栽植在會場中作為觀眾的休憩區域。

雖然早在18世紀溫室、公園就已經附屬於皇宮,皇宮貴族以其珍奇的花草收藏作為的炫耀、展示權力的工具。不過,一直要到19世紀中期,植物園、溫室才真正對一般大眾開放,並發展出今天的建築規模。因為工業的發展和大都會興起所帶來的擁擠、混亂和汙染,人們才逐漸感到對於「綠意」的需求。然而,「綠化城市」的概念決不單純地只反映著人類在生態和環保的新思維。在第一個溫室1846年在英國Regent對外開放時,正好也是勞工階層起而反抗、階級衝突愈演越烈的時間點。當初歐洲的都市計劃師認為大城市裡的公園設施肩負有道德教化的效果,不僅可以「提升工人階級的素質」,更可以透過這些公共的休憩場所「補償」工人階級平日在工作中所遭受的剝削,消珥工人的反動。在這個邏輯之下,「綠化」成為了都市更新中的重點項目,溫室也成為了園藝建築師所關注的焦點。

正如溫室(Gewächshaus)在德文裡的同義字玻璃屋(Glashaus),溫室建築使用大面積玻璃窗圈畫出一個日照充足的空間,並透過內部的暖氣設備來維持特定的溫溼度。溫室替身處溫帶的歐洲人保留了一個不為四季更迭所影響的花園,經年綠意盎然,也因此被聯想成是亞當夏娃尚未被上帝流放前所身處的「伊甸園」:一個暫時解除所有社會羈絆、限制的人造天堂。
在基督教傳統中,天堂一直是以花園的形式出現。現實世界中花園於是被視為是世俗的伊甸園。

然而,連結於溫室和園藝展示的烏托邦想像卻諷刺地連結著整個歐洲的殖民史。在溫室裡維持的自然景觀和植物並不是無法禦寒、在歐洲原生的植物花卉。打從一開始,溫室就被用作栽培亞熱帶、熱帶的水果、花草。透過當代建築技術,殖民帝國企圖將整個熱帶、亞熱帶(也就是殖民地)的自然環境移植到歐洲大陸上。十九世紀時,更發展出園藝展示的概念,將溫室分成不同的地理區塊,種植當地的特殊物種,奠定了後來現代園藝學的發展。只不過,這其中最矛盾的是,在殖民帝國將熱帶原生的叢林挪移回歐洲,企圖召喚回現代人對於人與自然共生的和平、閒適烏托邦圖像時,同時也在熱帶、亞熱帶逼迫殖民地更改傳統農業傳統、改種「更有經濟效益」的農作,間接壞毀了溫室裡所維持「伊甸園」的原生環境。於是,這個被溫室包圍起來的自然景觀,畢竟還是一個虛幻的烏托邦景象。

一株植物的真實生命史

當初,歐洲帝國為了將整個熱帶的景觀「完整地」搬遷到歐洲大陸上,發展出了玻璃鋼鐵技術,用以容納高達三層樓高的棕梠樹。

如此看來,11月即將盛大開幕的「台北國際花卉博覽會」和一個溫室運作的邏輯有什麼不同呢?(唉啊!我們的台北花博還真有一個溫室呢!)如果我們為了推銷一個城市可以耗費128億的預算,為了一場「國際認證」的花卉博覽會必須從他處移植過來上千棵樹木,而為了經濟發展可以如此輕易圈地、恣意毀壞農田的話,我們似乎就不太適合說出這樣的話:

人們經由參觀與學習「2010臺北國際花卉博覽會」的展示內容,可以改善人們的價值觀,改變人類與自然環境之間的互動關係,在生活中實踐綠色生態理念,最終希望能達成愛護地球、保育人類美好家園的終極目標。

也許大家還不陌生,國小課本裡〈一束鮮花〉的故事:一個生性懶惰的人,生活凌亂,不修邊幅。一天,一個朋友送給他一束鮮花,他靜靜地欣賞那束花朵,覺得美極了,於是找出了塵封已久的花瓶,擦洗乾淨之後把花束插起來。但是由於桌上灰塵滿布,於是他接著把桌子收拾乾淨,又開始整頓室內環境,最後他把自己梳洗打理一番,以便調和那束鮮花的美麗。

或許台北花博會就像〈一束鮮花〉一樣,會替我們帶來為期六個月的讚嘆、驚豔、對於幸福和綠意的想像,但是國小課本簡單的內容,沒有告訴我們如何永續經營一座城市。花博進行至此,除了仍在想像中的百億商機、城市行銷、「人文素質的提升」之外,多的卻是博覽會建設破壞地方古剎,置換原先符合城市紋理的公共裝置藝術的新聞。也許我們該思量的是,我們究竟能在花凋謝之後保留下什麼?而在這幾年來一場場嘉年華式的慶典(聽奧 、世博、花博、亞運)之後,我們究竟有沒有些微的學會如何去照看一棵植物生長、一朵鮮花的含苞、綻放和腐朽,如此微不足道的能力?

延伸閱讀:
張鐵志〈花博的華麗與空虛〉
舊文〈迪士尼樂園與天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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