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
這段話原本應該是寫在明信片上的，不過，我相信你是理解的，我因為遍尋不著合適的明信片(就像是你以前常說的，我對「紙質」始終有一種偏執的要求啊)，雖然郵票都已經買好，擱在皮夾裡了，不過後來念頭一轉，還是決定透過網路的介面把想說的話留下來給你。
事實上，我心底本來是有一張適合寄回台灣給你的明信片。那是一張柏林的街道，圖的右邊是舊東德的紅綠燈。明信片上覆蓋了一種特殊的膠片，就是那種小時後「乖乖」裡會隨著零嘴附贈的那種小卡片。只要你把頭小幅度移動或是將小卡稍稍往左右或是上下兩邊翻轉、震動，小卡上的卡通圖案就會移動起來，也許是一個簡短的動作，也許是一個表情的轉變的跳躍、變換。我想，這個原理就像是我小學時會在課本的角落畫上由一個圓圈和五條線組成的小人般，當我們快速翻動書頁，書的角落就會出現一個由粗糙姿態所連結成的動作。那是一個國小生可以攜帶著走、握在手中的卡通短片。至於我說的那張柏林的明信片，你可以隨著不同角度，讓圖片上的紅綠燈快速變換，或是找著一個特定的姿勢，讓紅綠燈就此停留在「通行」或是「止步」的紅綠顏色上。當初，在我看到這張明信片時，就覺得這張明信片(或是這張明信片連接著的觀看的姿態)充滿了很多隱喻。而我心底想的是，如果很多過去的選擇和機遇或是自己的執念和扭捏，可以如此，像這張明信片一般，輕易隨意志被切換、來回跨越、召喚的話，那該有多好。
不過，既然如此，為什麼後來還是沒在那張明信片上寫下，我此刻寫在這邊的話呢？今天早上起床，我對自己說的理由是這樣的，因為你想說的話太多，你需要太大的篇幅去想像一個人、然後對著她寫信(如果必須把這些話寫在明信片左邊的小方格裡的話，我想我必須練就班雅明在一張小紙片上塞擠下那麼多如螞蟻般大小文字的能力)，而且，你又同時想在碩士開學之初對著其他遠方的人說話，想要投寄的地址太多，所以你還是得在這邊把這封信，透過如此的方式寫出來。
不過，真的是如此嗎？或者，F，你也可以說，我自己其實是心虛了。心虛於，在這些距離和歲月之後，根本不知道除了你或是某些我們共同認識的人以外，自己還有哪一個確切可以投遞的對象。因為不確定，所以也就決定被動地在網路上留下對所有人開放的信息。因為開放，所以你可以繼續躲在虛擬的信的格式裡，幻想信息已經被那些"該"收到的人都接收、讀到了。因為開放，所以信息不會有被收信人忽略或是被錯誤投遞的風險。更重要的，透過這樣的方式，我就可以繼續去維持自己的某種幻覺、某種「被閱讀」的想像。
所以你理解嗎？F。理解我為什麼後來放棄了明信片嗎？
F，此刻我坐在圖書館裡打著這些東西時，我想，這其實也是受到了你託人帶來柏林給我的《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和《波希米亞行路謠》的影響。董啟章的這本書，整整半部即是寫給栩栩的書信，而廖偉棠在這本詩集裡，我最有感覺的，就是他寫給H的一首詩。〈鄉間寫詩〉。
F，不知道你之前有沒有看出些端倪？我當初在上一篇文章裡，引用了〈鄉間寫詩〉裡的這一個段落：
H，這個園子，它的孤寂猶如你的記憶，
絕不喧嘩哭泣，只是在一地的枯枝
和灰燼中等待……它的呼吸在泥土裡
散開，在樹幹中變成泉水。
於是今天我回來。從老房中搬出塵封的老椅，
坐在廢園的一片片落葉中間，
讀讀舊書，然後為你重寫一首首舊詩。
不過，在我引用這些句子的時候，心底其實不只是想著「杰廷對於策蘭」而已，我其實也想著這幾年來重新念過大學，而今天終於成為「研究生」，似乎就這麼走上學術這條路對於我自己的意義。然而，我也必須誠實地說，在開學的這一個禮拜，我心底其實還是極為惶恐的。不僅僅是對於即將面臨的沉重課業，更是在於我心底對於學術或是所謂一種職志的偏狹想像和定義。
F，最後，我想和你說說，你在未來幾天會收到的那個小禮物。那是一個在上面你看到的那個店裡買的牆上裝飾品。說來有趣，這家專門賣木造家具、小物的店事實上是在去年冬天，在我寫論文的那段恍惚日子裡開幕的。當初，我每天都必須踏著雪走上一段路到我現在身處的圖書館念書、生產論文，而我幾乎沒有想過要走進去這家店裡看看。後來，第一次走進這家店是陪著一個觀光客朋友進去的。兩個禮拜前，我本來盤算著要去幾間舊書店替你找幾本有趣的德文詩集，不過後來想起了這家店，而也在店裡找到了妳即將會收到的這個「鹿頭」。是啊，鹿頭，就像是以前歐洲貴族會掛在客廳牆壁上用來炫耀的狩獵戰利品。它雖然是用木製的DIY組裝品，當初在我看到這一系列鹿頭時，其實還是感到些許反感的。不過，如果你照著說明書上的指示將它拼裝好，你會發現，這隻鹿的臉頰上有魚鱗片的黥面花紋，然後你會注意到，隨著魚的身體延伸，魚的眼睛會正好和鹿的瞳孔交合、重疊...。這讓我想到了宮崎駿《魔法公主》裡的鹿神，也想到了鹿在溪水裡透過永不閉上的魚眼去盲目凝視的畫面。當時在店裡，我覺得這個意象極為動人，而且，甚至隱約覺得，這會是我自己未來的某種象徵啊！
F，就等你稍來訊息給我，看你希望在哪個住址收到禮物了。另外，再次謝謝你的書(我已經看了一大半，而且打算繼續去把所有的董啟章海運來柏林)。
祝好，也再祝福你一次你當初不願意收下的「教師節快樂」！
機米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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