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雜念

「但是，我總覺得
我們太努力取悅時間
總覺得
太依賴不存在的
無所不在的旁觀者。」

羅智成《寶寶之書》

{病}

夏天剛過的時候，生起了病來。雖然症狀不致影響日常作息，不過，這幾天一上床就開始持續淺淺的喘著、咳著。在黑暗中，我側著身咳嗽，往往咳到全身發汗、濡濕被子以後，才漸漸昏睡去...

或許正是這種微恙的時刻，當身體機能被延遲、阻礙，我們才能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身體的運作，感覺到自己身體的界線和身體裡的異物。有意思的是，這讓我想到，同樣是身體的界限，在運動員身上，正常、無事的身體會被理解成「必須突破的限制」。在這個邏輯之下，「越不正常」代表的正是「越優秀」、「創造記錄」。在病人身上，身體也「不正常」，不過，我們養生、吃藥、看病為的正是要回到一個與運動員身體完全相反、所謂「健康」、鬆弛的狀態。

同樣是身體，一邊是運動員，一邊是病患，兩邊對於身體的想像、期待和定義居然如此不同。那麼所謂運動員的「超越」和患者的「病態」的界線到底在哪裡呢？這個脆弱的界限充滿了隱喻。而且我相信，這個隱喻也適用在我們人生裡很多不同的東西上。


{後悔}

前陣子，F來訪。我一方面告訴自己，必須趕上自己排訂的讀書計畫，另一方面卻又心懸在那，盤算、計畫、擔心著，甚至打算寫一篇〈我將為你指出〉，如此造作、裝模作樣的網誌來寫柏林和生活。後來，雖然幾乎都待在家，不過到頭來，我書不但沒真正念了多少，在F一離開，我心中就馬上充滿了罪惡感，後悔當初應該更照看F，讓人家至少不要在陌生的大城裡擔心受怕。

足足有一個多禮拜，當我經過餐廳、小店或是在書裡念到某些段落時，我就心思飄走，開始後悔，「當初應該更有耐心啊!」、「當初應該領F去看看那一個城廓啊!」、「F當初也應該嘗嘗柏林的學生餐廳，不是嗎？」、「如果帶著F照著班雅明的城市地圖散步，那他印象中的柏林應該會更深刻」...

我想，往後當我回顧我的人生時，我一定會發現自己花了大半輩子在遺憾。後悔寫過的文章、憤而擲出去的惡言、沒處理好的人際關係...這可真是叫人無可奈何的沒出息性格啊！

{三十歲以後}

三十歲以後，漸漸覺得自己開始走到另一個人生階段。

那天室友問我：「所以你不覺得，你研究的題目重要嗎？」
我說：「還好耶」

和前陣子相比，最近看開了。開始覺得自己不一定必須被讀懂，開始覺得「青春」、「夢想」、「希望」、「單純」這些詞語顯得可疑、扭捏。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盛年」(或者其實是「老成」)的狀態？不過，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最終還是希望可以在手中緊緊握著「坦誠」。

{Facebook}

前一陣子，我關閉了臉書帳號。

許多朋友都以為是因為要閉關、專心寫論文的緣故。這當然是其中一個動機，不過，我在想的更是「自己的狀態」。

我太熟悉自己被FB黏住的程度：讀書讀到一個必須耗用心思去理解的段落時，或許先看看FB吧!受了氣，在FB上寫些東西抒發吧!讀到了令人憤慨的新聞時，轉貼吧!

我明白，FB的「立即回應」和「讚」能撫慰自己無邊的焦慮和孤獨感。不過，我也在想，在連結、資訊、近況、情緒抒發的一波波淘洗之下，我到底還能不能清晰地看清楚、描述清楚自己的狀態？我依舊覺得，距離和沉默是必要的。如果我自己無法反身思考，練習把情緒、思考暫時放入括弧，等待上一段時間再去理解、消化、描述它們，那麼這些簡短的字詞很容易只是在耗損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除了再次(透過"讚")確認朋友和我的關係或是記錄下第一時刻的反應之外，它們可能並不承載任何實質的內容，就只能在臉書的語言裡載浮載沉的，繼續被下一波的資訊給吞噬掉。

B總說，我是他認識的人之中最「文青」、「左派」的。不過，B，你知道嗎？老實說，當我在FB上轉貼社運議題的連結時，我還是惶恐的。而且我總隱隱覺得，這樣的「反對」和「憤怒」實在太過容易、方便了。

我知道，當我現在選擇轉過身，選擇專注於自己個人的研究，這樣是消極、被動的。不過，我也在想，在每一個立意良善的意見和伸張正義的怒吼之後，我們還是得回到事情本身，認真檢視，才能真正解決問題(或是至少先弄清楚「事實」是什麼)。我相信，事情不該有「重要性」的區別，不過，每一件事都需要人的耐心凝視、停駐才有被理解的可能。

就是因為這些思緒，我讓FB暫時凝結住。或許等到哪天，等到時間在臉書和我之間拉出適當的距離之後，我們再會。

{書}

我好喜歡保羅奧斯特的《孤獨及其所創造的》和羅智成的《寶寶之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