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2-01

人體解剖學:身體的本質與復活的死屍

出自13世紀中的Maciejowski Bible,描述利未人把妾帶回家、肢解成塊、分送出去的場景。

來說「解剖」之前,先來講兩個故事。第一個記載在舊約聖經裡。故事是說,有一個以色列利未人的妾因故跑回了娘家,利未人帶著僕人千里迢迢來到了伯利恆想把妾帶回家。原本丈人還遲疑著不讓他把女兒帶走,不過在這個利未人的堅持之下,他終於帶著妾,一行人走上了回家的路。在行經基比亞時,天色晚了,他們終於找到了一個肯收留他們一晚的老人。入夜之後,利比亞的一群以色列便雅憫部族的土匪,在老人家外叫囂,要老人把利未人交出來。老人不依,認為這樣有失待客之道,提議土匪讓自己還是處女的女兒和利未人的妾作為替代,任憑土匪處置。在討價還價之後,利未人的妾被交了出去。隔天一早,一夜安睡的利未人發現被凌辱了一整夜的妾已經不省人事,倒在自己的門房前。他把昏迷的妾駝在驢子上,繼續上路。回到了家,他把妾肢解成12塊,要人把屍塊分別送到以色列十二個部族。故事的最後是各個部族所組成的軍隊幾乎屠殺了便雅憫整個部族,只留下了六百個男人,為了讓便雅憫不致滅族,軍隊甚至從一個其他部族搶了四百個處女來作為便雅憫人的妻子。而最後,以色列也終於統一。

另一個故事是真實發生在1571年的歷史:法馬古斯塔(Famagusta)是威尼斯共和國在塞浦路斯島上最後一個還沒被土耳其鄂圖曼帝國征服的城市,經過了十一個月的對戰,守將布拉加丁(Marcantonio Bragadin)終於不敵投降。在被俘擄之後,他不僅被割下耳朵、鼻子。因為堅不投效敵方,他更被當眾剝皮、凌遲致死。在他死後,他的人皮被填裝入乾草、穿上制服,作為戰利品來展示,後來被當成禮物送給了蘇丹。1580年,一個威尼斯人從君士坦丁堡偷走了人皮,帶回了威尼斯。最後布拉加丁被基督教世界推崇為殉教烈士,他的人皮也終於得以在教堂入殮。

話說回來,這兩個故事和「解剖學」有什麼關係?

解剖學的宗教意義

在第一個故事裡,利未人的妾只是單純被土匪凌辱的「受害者」,不過透過被肢解成塊,當成信物分別寄送到以色列的各個部族手中以後,妾的屍體被轉化成了「犧牲者」,因為她被肢解的身體促成了以色列民族後來的統一。這邊的「肢解」不僅僅是一個隱喻,它更連結著解剖學的基本概念:在解剖學裡,所有的死者之所以被手術刀劃開、被分解、描述、記錄,都是為了用「死亡」來換得「生命」的知識。至於第二個故事裡的殉道者故事更賦予了血淋淋的屍體和被剝下的人皮宗教上的意義。

事實上,雖然在世界上許多文化裡都有肢解屍體的死亡儀式或是剝皮、凌遲的酷刑,不過真正把屍體和酷刑作為藝術的主題,而且發揮到淋漓盡致的,大概只有中世紀以來的基督教世界。而且我們甚至可以說,在西方藝術史上充滿著無數「屍體」。包括從耶穌基督的屍體、殉道者到王室貴族的棺木雕像,「屍體」和「酷刑」始終是西方藝術裡很重要的一個部份。

雖然我們在想到「解剖學」時通常想到的是醫學裡「關於身體構造的的科學研究」。不過,我們必須知道的是,解剖學在西方歷史上的誕生絕對不只是出自於「科學研究精神」。事實上,一直到十八世紀,放血和食療是醫學裡最主要的治療法,而測量脈搏和觀察尿液才是最普遍診斷病情的方式。「檢驗身體內部」對於醫療本身並沒有太多助益。人體解剖學之所以在十五、十六世紀以後重新復興起來,成為醫學院裡的重要學門,甚至被視為是藝術家的基本訓練,不僅僅是因為人類身體內部被視為上帝智慧的展現。解剖學家可以克服面對血肉的噁心感和褻瀆死者的禁忌,檢驗身體內部,也是因為殉道者被剝皮和凌虐的故事和圖像帶給人體另外一種宗教上的美學意義(仔細想想,「剝皮」、「肢解」不正是「解剖屍體」的第一個步驟嗎?)。就像是上面第二個故事裡的布拉加丁,被扒了皮、露出血管和肌肉組織的人體現在並不是被皮膚阻擋遮蔽的「內在現實」而已,他們也代表著對於上帝的效忠和對真理的決心。正因為如此,在文藝復興時期以後許多出版的解剖學圖鑑會以人皮的圖像來作為封面(翻開書頁的過程,就像是剝開皮膚,進入到人體內部和關於人體的知識裡去)。此外,因為認為研究死者的身體內部構造最終會通向(包括宗教和醫學意義下的)救贖和生命,所以解剖學圖鑑裡雖然呈現的是死亡的屍體研究,不過骸骨、剝皮、脫了皮的肌肉人也往往以各種生動的姿態被呈現出來。

1560年Juan de Valverde在解剖學圖鑑中展示的圖片也讓人直接聯想到被剝皮的殉道者。出自《Historia de la composicion del cuerpo humano》。 

以「活人姿態」呈現的人體骸骨。出自Govard Bidloos於1685年出版的解剖學圖鑑《Ontleding des menschlyken lichaams》。

荷蘭萊頓大學17世紀專門用來展示人體解剖的「解剖學劇場」。在圖中央,我們可以看到變成骨骸的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的場景。圖的右下方,有一個男士正在向一位走進劇場的貴族女性展示人皮。這些圖像元素都充滿了宗教意義。

出自Thomas Bartholin1651年的《Anatomia Reformata》

出自Jacopo Berengario da Carpi1523年的解剖學圖鑑《Isagogae breues, perlucidae ac uberrimae, in anatomiam humani corporis a communi medicorum academia usitatam》

人的本質、復活的死屍

在藝術史上,阿爾伯蒂(Leon Battista Alberti)主張每個藝術家都必須嫻熟解剖學,掌握人體的「真相」,才能真正呈現人體的表相。對他來說,就像是要畫穿衣服的人,必須先畫出裸體,再畫上衣服;如果要畫裸體的人像,就必須先知道骨骼和肌肉的位置,再畫上皮膚,才算正確。當然,阿爾伯蒂這邊的概念是很本質性的,不過,這邊最弔詭的也是他所謂的「人體的本質」,因為不管如何,解剖學裡的研究對象仍舊是冰冷的死屍。而最後的問題仍舊是:我們能說從屍體身上得來的「骨骼和肌肉結構知識」是「人的本質」嗎?先畫骨骼、肌肉,再加上皮囊,透過這個過程我們畫出的究竟是「真實透徹的人」還是「復活的死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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