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3-01

標本: 克努特的再度登台

© Museum für Naturkunde Berlin

上個月中,克努特(Knut)又登台了。不過這次不是動物園,也不需要特別的照看、餵養、生存環境和柵欄。這次牠靜靜地趴在石頭上,頭上頂著聚光燈,望著前方,即使身邊依舊聚集了騷動的遊客,不過這次,不,他是永遠再也不會起身回應或躲避任何目光、聲響,更不會再多表示什麼了。牠就將永恆靜靜的展示自己。因為牠已經被製作成了「標本」,待的地方是柏林自然科學博物館(Museum für Naturkunde)。

人類製作標本的傳統長久,不過,在克努特被製作成「標本」,在2月17日起在自然博物館展出以後,克努特所引起的道德爭議是館方沒有預料到的。畢竟博物館裡已經充斥了太多「標本」,博物館的鎮館之寶正是豎立在大廳中央「世界上最大的一副恐龍骸骨」。而且事實上,被製作成標本的「克努特」原本預定直接收入館方的「科學收藏」,是後來為了順應民意,博物館才決定將「克努特」展出。只不過,民眾對於「標本」的質疑和嫌惡也不難理解,因為這個「標本」並不是隨隨便便一隻北極熊。牠是「克努特」,在全世界媒體注目下誕生、成長和突然暴斃的明星北極熊。民眾對牠有不同的情感。

© Museum für Naturkunde Berlin

標本

在這邊,我們很難去客觀評斷自然博物館的「展示邏輯」是否合宜,然而,可以確定的是「標本」的特殊意義。「標本」不同於「模型」,即使兩個製作目的都在於用來「代表」某個東西,不過,「模型」始終是用「另一種」材料、媒介來模仿,即使再怎麼相似,「模型」只能是一種虛幻的模擬。「標本」不同,它直接取材於那個東西,這讓「標本」產生了某種「魔力」。拿「克努特標本」來說,即使絕大的組成成份還是樹脂、人造塑料,不過,光是覆上了牠原本的皮毛,這就讓「標本」截然不同。我們或許會認為「克努特標本」不道德,但是不會覺得一個製作得再怎麼和真實克努特相似的「模型」不妥。這正是「標本」的特別之處。

科學裡的標本

事實上,在科學裡的「標本」,譬如整副骨骼、泡在福馬林裡的人體器官、胚胎、用各種方式保存下來的動植物等等,它們並不只肩負在博物館裡「教育展示」的功能,而更是「科學知識」的來源。早在17世紀末,荷蘭的植物學、解剖學家盧斯奇(Frederik Ruysch)就已經開始系統性的收藏器官標本。為此,他甚至發明了讓血管在體內得以顯現的注射、保存技術。在16、17世紀,隨著植物園的興起,植物標本的製作也成為植物學裡的例行事務。在這邊,標本不僅必須代表整個「範疇」、「類型」,它也是「異常」、「超自然」、「遠方」、「過去」直接的證據(像是畸形胎兒、遠方的珍奇花草、怪獸骨骸)。而到了19世紀,切片標本更成為我們認識「微生物」、「細菌」的知識來源。

標本把物件從日常裡擷取出來,賦予物件另一個脈絡,而也正因為這個新的脈絡,讓普通物件成為科學的研究對象。不過,「標本」本身最大的矛盾也在於,一個物件不可能不經過任何「人工處理」就成為「標本」。克努特的標本必須先被掏空,經過剝皮、脫水、防腐、模擬、重建等等過程才能完成;一個細胞也必須透過顯色液,科學家才能在顯微鏡裡看到它的「真實結構」。就像是「標本」德文字「Präparat」裡暗藏的拉丁字源「praeparare」,「標本」始終只能是某種人為準備、配置、建構的結果。「標本」雖然被視為是一種保存下來的樣品,可是這邊的問題就在於,我們究竟能不能說經過加工處理的「克努特標本」就是「克努特」?能不能說,從我們身上取下來檢驗的身體切片就能代表我們的身體?或是,直接把蝴蝶的標本直接當成「蝴蝶本身」來研究、鑒定甚至教學?在17世紀,當科學家利用顯微鏡去觀察標本,開始去觀察肉眼看不見的世界以後,他們仍無法直接去辨認標本有沒有被人工處裡扭曲。相反地,他們甚至必須借助更多人為技術來讓微生物可以被觀察。從此,「研究對象」和「人為加工痕跡」之間的分界越來越模糊,這也讓從「標本」得出來的知識越來越可疑。於是,科學家被逼迫著重覆無數次觀察和實驗,以確保知識的正當性。

生和死

此外,「標本」本身的另外一個哲學難題則是,如果每個東西都註定會腐朽、消失,那我們用人為技術從時間之流裡奪取、保存下來的「標本」究竟能不能算是一種生命的延長?就像是,科學家在製作克努特標本時,刻意要將標本的姿勢還原到克努特「生前」的模樣那樣。這樣真的算是讓克努特「真實保存」下來了嗎?或是,標本充其量只是一種「生命」的模擬影像?一種介於生和死之間的人造生存狀態?

在克努特標本對外開放參觀隔天,科學博物館館長被迫發表了一篇新聞稿。他說,他尊重每一個對於館方的批評意見,不過博物館製作標本的歷史已經有兩百年,他希望「克努特」在未來可以成為全世界氣候暖化的警訊和保護稀有動物的象徵,而「克努特」也將會對科學研究和教育活動有所貢獻。

在博物館大廳,民眾仍舊議論紛紛。不過,這次「克努特」是不會有任何反應了。牠就是望著前方、盡責地「展示自己」。至於牠用牠玻璃製成的新眼珠究竟看到了什麼?沒有人知道。反正也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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