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4-22

在柏林看海‧童偉格《西北雨》


從無言、失語而至這整個小說最後滔滔不絕的描述,「我」成為那個之前因舌頭賈禍的海王,喚起所有人的記憶,「我深感抱歉」。「我」睡著了,在夢中造鎮,又用小圓鍬鑿毀整個島活人與鬼魂的阻礙;「我」,一種贖回的意志;「我深感抱歉」,為著同時祭起這驚擾亡魂而融化已凍結的時光,讓不知自己已死的親愛之人們重演活著的時光。但那正是「我」和所謂界線外粗暴、快速、無感性的正常世界對決的「平等的話語幻術」。倒帶、透明,揹著快樂無害的他們在這片夢中荒原跑,從葬禮出逃,拉出這樣一幅浩瀚如星河,讓我們喟嘆、悲不能抑、靈魂被塞滿巨大風景的「贖回最初依偎時光」的夢的捲軸。
駱以軍〈贖回最初依偎時光〉(童偉格《西北雨》代跋)

剛剛寫完三個報告的這天,給自己的獎勵是「去看龐大的液體」,哪知道後來就跌進洞窟裡了...

身處廣漠無垠大陸上的一個城市裡,想要看到「海」,需要的配備是一個很週詳的計劃和很多很多的想像力。你必須先上網查好,在這樣一個陌生大城裡哪裡有夠大的湖泊,足以涵納如此寬闊的、海的視野。你必須算好出發的時間,讓行程上的陌生臉孔稀少到讓你沒有在「異鄉」的感覺。面對大湖時,你必須刻意讓自己的注意力不要落在湖泊盡頭那端的陸地,而想像大水的另外一邊就是在你記憶中的海天邊界了。你必須學會不再去計較,你一直以為與海相連的,被熱氣蒸騰在空氣中的那股濁重的魚腥鹹味和吵雜人聲...

如此,很短暫地,你也許就會相信你看到海了。

你坐在由大城東邊開往西邊的火車上,行囊裡放著一些路途中充飢用的糧食、一點水、剛買的相機(你本來想替每個住在柏林、來自島國的人規畫一條最快通往「海」的路線指南)和你剛剛拿到、卻沒什麼時間、氣力閱讀的新書。前幾天的晚上,你在睡前總讀得極為緩慢,你本來以為你必須給這本書一段很完整的時間和廣闊的場景...。不過在火車上翻開書、還沒讀幾頁的時候,你就後悔了。你對自己說,這是一本只屬於斗室、屬於床邊昏暗黃燈和深夜的書。

你慌亂地不知道該怎麼掩飾你浮腫的雙眼和垂下來的鹹水,開始裝睡。不過哪有人在車廂裡睡著、作夢還留著淚的啊?

在看到「海」時,你重複地讀著在第24、25頁這一段:

其實,我有許多問題想問她,像她對醫師,或醫師對病人。只是,她不是醫師,我亦打從心底不覺得,她是自己以為是的病人。雖然她不會相信,而多年以後我也無法自信地這般宣稱了,但當時我以為,從她身上,倘若我真的學得了什麼類似醫囑的東西。那應該是:我想努力成為一個像她這樣的正常人。我盼望我自己,能有足夠的耐性,信心時間,傾心相信自己並沒有特別被遺棄。我想像個正常人那樣,羅縷記得自己曾被厚愛過,也希望自己終於學會如何才能在心裡的櫥櫃積存一切借來的事物、時空與溫暖的沉默,像她曾經撫慰過我的那樣,去照看另一個人。

然而,這誠然是笨拙的表達,聽來比教條還糟。多年以後,在這皇皇大言的粗率世間,遠遠不如祖母想的聰明或純粹的我,可能終於老成這樣一個慣犯:在想施予他人,或從他們身上謀取什麼之前,我總告知他們一些遠比事實複雜的話語。其實,我不知道該如何給予的,就是我不能給予的;倘若如此,沉默就該是對自己最嚴厲的要求:我不該輕易向人說明,我不知道該如何達成的事。只是,多年以來,醒時睡時,我總想著要如何告訴祖母:當她在她的房裡靜靜等候時,像路人一般行來走去的我們,她的親人,究竟發生了什麼。我猜想,縱或不能帶來實際安慰,祖母也許,仍會希望有人能向她說明發生過的事,就像孩提時代,在她身邊的我一樣。

童偉格《西北雨》

後來就始終停留在這幾頁上了。

想起了前一天下午才和朋友打趣說,要像駱以軍當初抄寫《百年孤寂》一樣,一字字抄寫童偉格。下午回到家,你開始考慮,哪一種紙質才能承載這樣的文字?並且,你打算用最後一篇藝術文章賺來的錢,去買一台ipod,打算把家鄉牢牢地塞進腦袋、緊緊地貼身攜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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