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8-15

說在碩士畢業之前:開場白


8月8日那天下午,我從圖書館回家,胡亂吃了一些東西以後,打電話回家的時候台灣已經晚上十點多了。媽媽說老爸已經睡了,我開玩笑,佯裝生氣對她說,我本來要說聲「父親節快樂」的,而且還為此特別提早回家,「怎麼已經睡了呢?」。當媽媽下意識對我說,「那就把你爸叫起來好了」,我才阻止了她。她說,她和老爸那天一群球友打完球以後,一行人去了小吃店。回到家的時候,老爸已經醉倒了。

關於這段日子實在沒有太多值得說的事。在這邊的生活仍舊是單純地可怕,學期中念書、報告、追趕無止盡的reader,假期裡,念書、寫報告、趕稿。偶爾焦慮於未來的出路、懷疑自己是不是資質太駑鈍、太天真、太過反骨;偶爾密集地上健身房跑步,望著跑步機上的閃動的數字發楞,一邊微微地在喘息裡嗅到一絲血味,一邊心想,如果「做學問」也可以像運動這樣,有所「投入」(身體的疲勞)就會得到同樣的「回報」(消耗的卡路里),這樣該有多好!

前一陣子,或許是因為意識到,碩士已經過了兩個學期,隨著時間這麼推移下去,自己也將要畢業了。意識到,倘若自己將把「學術」當成某種職志,繼續下去的話,我勢必得去面對諸多現實上的問題。像是,怎樣一個碩士題目才有發展性?必須在哪個科系裡拿到學位,未來才找的到足以餬口度日的工作?又或許更重要的,怎樣的一個論文題目才能說服自己,願意用這麼多獨自的閱讀、這麼多青春和耗費在焦慮的夜晚去交換?

在父親節過後一週的這天夜裡,我恍惚記起過去的一些片段,才恍然意識到一些現在和過去的模糊連結。

還記得,多年前,我們一家出遊,我已經忘了是中部還是東部某個風景區。不過,那天入夜以後,我一個人脫了隊,在飯店裡的小徑上閒逛。在走到某個闇巷時,我不知為何突然心生恐懼(也許是想起某個白天才聽過的鬼故事吧?),拔腿想逃回旅館房間。不過,卻重重地在潮濕的石板路摔了一跤。當下,我只知道自己下巴受傷了。當我捧著已經沒有知覺的下巴回到旅館房間,媽媽替我清理過傷口上的泥沙之後,我還記得老爸看了我一眼,說了聲「不礙事,明天早上起床再看看有沒有發炎就好」,翻過身就繼續睡了。當時,我媽卻堅持傷口太嚴重,必須去醫院一趟。後來,我和媽媽搭旅館的廂型車,到了某間散著冷色螢光的公立醫院,掛了急診。而我再回到旅館房間時,下巴已經多了7針縫線和還沒褪去的麻醉劑......

即使在多年之後,我還是納悶著,那天晚上身為一個外科醫師的老爸,是以哪一個身分在看我的?一個見過無數在生死邊緣的血肉軀體,對小病小傷不再大驚小怪的外科醫師?還是一個孩子受了傷的父親?而我,在他當時的眼裡,又是以一個怎樣的圖像顯影的?一個隱沒在其他云云病患裡、面貌模糊、自己跌傷自己的孩子(而且在他的行醫經驗光譜裡,還是屬於比較輕微,死不了,可以先「留待觀察」的那一方)?還是一個臉色已經慘白、傷口作痛的兒子?包括在出國念書以後的這些年,老爸每每在電話裡要我「照顧好身體就好」時,他要我照顧的「身體」是什麼?或是,在兩年前我回台灣時,他透過儀器,讓超音波在我體內漫射、穿透,在那些在小小螢幕裡所顯現、深淺不一的圖像裡究竟辨認出了什麼?

也許就是這些我隱然想解決、也必須解決的問題吧?

在學期結束前,我和教授討論了這個學期的報告題目,說我想研究解剖學圖像和攝影在醫學裡的使用。於是,我從圖書館借出了一堆西方醫學史的圖鑑、歷史研究、身體史。我第一本讀完的是《客觀》的科學史研究(也就是下個月典藏今會刊出的書介)。我想,我將繼續一本一本就這麼讀下去,就像是在手術台邊的老爸用手術刀淺淺地劃開皮膚、脂肪層,避開重要血管,找到那患病的器官那樣聚焦的過程,我將會走過西方醫學史的軸線,試圖用他的眼光去看、去解析出醫學在他和他在我身上的投影,然後辨認出彼此的身體和其他那些無以名狀的東西。


兒子,寫在碩士論文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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