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訊息的意義不是包含在哨音裡,而是包含在暫止裡,那又如何呢?如果黑鳥是在沉默裡彼此說話呢?(在這種情況下,哨音就是一個標點符號,一個「完畢」的套語。)一段沉默,顯然和另一段沉默一模一樣,可以表達上百種不同的想法;一個哨音也可以這樣。利用保持沉默或是利用哨音來彼此談話,都是可能的;問題在於相互理解。或者,也許沒有人可以理解任何人:每隻黑鳥都相信已經在哨音裡放進了對牠很重要的意義,但是只有牠能理解;另一隻給牠回答,但是和他所說的沒有關聯;那是聾子間的對話,沒有頭尾的對談。
卡爾維諾《帕洛瑪先生》
德文
在三個禮拜前的討論會裡,我問教授,有可能不要刻意讓論文完全沒有文法錯誤嗎?教授不懂我的問題,於是我用另一個方式又問了一次,為什麼我們必須刻意把「這篇論文是由一個外國人寫的」,這個事實隱瞞起來呢?為什麼我不能在字句裡留下我的身分、我的認同、我語言缺陷的線索?難道不能"不正確"嗎?在教授還沒回答我之前,在一旁的同學都笑了。教授說,我相信你的德文程度已經比很多以德文為母語的人好,再說我看你的作業一點也沒有語言上的問題...當下,我意識到教授沒有聽懂我的問題,於是尷尬地打斷了教授對我的稱讚,紅著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恩,我們可以換一個話題嗎?
在這幾個禮拜以來,我把每天切分成白天和晚上兩個區塊,晚上用中文想著自己、自己的困惑、想著遠方和一切我無法掌握的東西;白天看著一個陌生語言所建構出來的知識,想著主詞受詞的關係,撞上生字的時候查字典讓文義和邏輯得以轉化成理解,吐出文字的時候小心翼翼地讓文字串起來的句子符合文法規範,試圖賦予腦子裡的想法一個能夠被另一個陌生思維理解的形體。我始終懷疑著,究竟哪一邊比較真實?
中文
小的時候,因為不會說台語,很理所當然的被選上成為了「國語導生」,任務是在校園裡糾出偷說台語的同學。雖然已經忘記當時那些被糾舉出來的同學會受到怎樣的懲罰,不過,那種對於另一個語言的「無知狀態」所帶來的優越感和理直氣壯的感覺卻始終保留在記憶中。
記得幾年前在準備德文語言考的時候,曾經一整個月只閱讀德文,只透過德文轉譯出自己想傳達出來的意義(不過也因此變得異常沉默了),而唯一使用母語的時刻是每個禮拜和家人報平安的短短十幾分鐘。在德文的書寫和溝通在幾個學期後漸漸變得沒有那麼令自己焦躁時,我告訴自己,我永遠都只能用中文這個語言來"懷疑"自己。這個語言也因此成為唯一讓我可以「自我表述」的載體了。(所以不是藝術創作了嗎?我問自己)
第一次參加柏林台灣同學會的時候,已經是上了大學以後的第二個學期了,面對一個完全都是台灣人的場所,我居然開始不知所措,語言也斷斷續續、彆彆扭扭地,才理解所謂的「母語」似乎並不是在你習得了以後,就會自然而然從自我開展出來的,而是必須向分子一樣不斷地互相碰撞、誤讀、交疊...在和他人彼此否定、確認的過程中得以存在。
在寫中文稿子時,焦慮地發現自己的文字怎麼讀都不通順,因此往往寫一篇稿子必須動用大學好友來幫我順稿。也曾很焦慮地問台灣的教授,像是柯裕棻等人,為什麼在國外闖蕩了那麼多年還是可以那麼明晰地表達自己、掌握文字呢?我羨慕這一群人對於語言的嫻熟,並想著,如果語言能連接起思考和自身,那這些人是不是和自己、和自己的思維也處得比較好呢?
台語
出國幾年以後,在兩次回台灣的時候意外地發現,媽媽其實還是習慣在朋友面前使用台語的。在回家的那幾個禮拜,兒子發現媽媽在和孩子說話的時候,偶有極為短暫的停頓。孩子某天才意識到,那個轉瞬其實是媽媽在替孩子翻譯將要反射性脫口而出的台語字詞。孩子想到,小的時候本省籍的媽媽和在西安出生、在眷村長大的爸爸在家裡都只和姐弟倆用"國語"說話。後來聽媽媽說,爸爸因為與病人相處在短短的幾年內就能說一口流利的台語了。一些在玉井長大的媽媽說不出來的字詞,他外省籍的老公居然都說得出來。然而,在兒子的印象中爸爸從來沒在他面前說過台語。
小的時候,住在玉井的外婆不會說國語,住在嘉義的孫子不會說台語。於是,祖孫之間一直在尋找一個溝通的平衡點。孫子說著極不流利的台語,而外婆則吃力地用她所有會的國語對著孫子噓寒問暖。你要吃什麼呢?ㄚ‧ㄇㄚˋ明天早上煮ㄇㄨㄞˊ配ㄎㄠˇㄎㄠˊ給你吃好嗎?記得,小時候坐在外公摩托車上時,外公總會用帶有奇怪口音的國語問長孫,要不要聽ㄚ公唱歌,於是開始用日文哼著桃太郎電影的主題曲。當時,也偶爾會聽見,阿姨和媽媽討論著姐弟倆哪一個比較敢說台語、說得比較好,不過這就是一個飯桌邊或是電視前的閒聊話題,不帶有一絲要改變現狀的意圖...
上了大學,到了台北念書,同學總很訝異一個嘉義人的台語居然說得這麼差。當嘉義人用力地拼湊出台語的句子,同學總笑著說,別再講下去了。(不過兒子從來沒向同學說過這其實是一個極為挫折的經驗)大四的那一年,當說台語變成一個「愛台灣」的證明時,這個土生土長的嘉義人覺得他一出生就被歸類在「外省人」,「不愛台灣」的那一邊了。
在楠梓當兵時,兒子做的是心理輔導士的工作。兒子才發現,在一群阿兵哥或許氣憤或許哀傷地在和他吐露心事時,其實一點也不在乎,坐在對面的士官講的台語如此的不標準。他們總等著班長把問題扭捏地說完,才繼續開始說自己的故事。輔導士也察覺到,有些人當察覺班長台語說得並不流利,會很不著痕跡、體貼地開使用「輔導士」的母語開始說話(雖然心輔士每每還是堅持繼續說破台語)。後來回想起來,心理輔導士才發現,在每次「輔導他人」的過程中內心的某個部分也漸漸被治癒了。在經過了那麼多年以後,怪里怪氣的台語口音終於不再讓自己覺得尷尬,而被一群憂愁的阿兵哥們給原諒了...
其他
每一次爺爺奶奶從台南仁德坐火車北上來看姐弟倆時,爸爸總是用河南話和父母說話。然而,孫子從來沒有想過要去理解這個陌生口音背後的故事。(爸爸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來到台灣了。他是怎麼學會爺爺奶奶的家鄉話的呢?爺爺奶奶為什麼從來沒試著教孫子說自己的母語,甚至是幾句話、幾個字詞也好?如果爸爸總在自己兄弟姐妹前講國語,在奶奶也過世了以後,他會遺憾再也沒有機會說河南話嗎?)
在幾個失眠的清晨,兒子躺在床上,注意到大約四點的時候窗外會開始浮出一片很均質的鳥叫聲。中間偶有幾聲脫軌而出的輕脆音調,不過不到幾分鐘又沒入原本均勻的聲響裡。在屋外街車開始密集地經過,天色開始變亮的時候,鳥鳴聲也就消失了... 經過了幾次刻意的聆聽,兒子還是分不清是因為鳥群在經過了一段時間後就停止鳴叫了,還是城市的運作重疊上了鳥叫聲,於是整個世界又沉寂了下來...
我在寫這篇的時候聽著平井堅的《寫真》
回覆刪除http://www.youtube.com/watch?v=qT1WtsLIZMk
雖然不懂歌詞,不過總覺得曲末的幾句他是哽咽著唱完的...
所以,語言,絕不僅僅只是「溝通的『工具』」而已,希望每一個語言都能流傳下去。
回覆刪除柯裕棻是仙女,她不是凡間的人,所以她可以。
回覆刪除上柯的課,會聽到仙女跟很多後輩仙子的言語在課堂上飄來飄去,雖然我都抓不到,但光看著這些言語飄過的軌跡就醉了(透露出我對柯的迷戀了,羞)。
在小學的時候 老師都跟我們說: 拿馬來西亞身份證的就是馬來西亞人, 不是中國人。
回覆刪除去到台灣 / 中國大家叫我們: 僑生/ 外國人。
爸爸跟我們說華文, 奶奶從大陸來跟我們說客家話(我當然不會這個)。
我書寫對話用的是華文, 但是所有的身份證件是馬來文英文。(從出生到死亡證明都是馬來文)
到了在對"自己的身份"進行思考的時候, 人又在台灣。回到家又被人說: 你水土不服.
我的華語沒有中國/台灣的正統, 所以你聽我說話老是有腔調。
在自己的家, 馬來文英文太爛, 要去溝通又老是不通。(有的人是很通的,我不是)
所能說出的方言根本就是東拼西湊。
如果我寫一本書, "我" 到底要如何定位自己的作品?
馬來西亞華人, 僑生, 華裔, 後遺民, 邊緣的華人?我自己都不太肯定, 都是吧也許.
在沒有利益、沒有政治、沒有戰爭的時候, 這條界線這個定位就永遠都有點模糊.
相信在世界的另一邊也有差不多的一群人。
(我們不是都很討厭被貼標籤被歸類嗎? 但是有時無法被"歸類", 又好像什麼都不是.
這題, 我目前還不太會. )
初到歐洲時,我也有你第一段寫到的感觸,
回覆刪除身處異國,我們每天使用的二到三種不同語言,
把我們的思考也切割成二到三類不同的路徑,
快速切換其實不那麼容易。
但是,漸漸地,
當自己發現路徑的轉換不再彆扭時,
似乎也是『反思』開始自由之時.
..一起加油囉:)
To: Voyu Taokara Lâu
回覆刪除是啊,我也這麼想。而且我會寫這篇就是在思考我自己在讀台文的文章時,所遇到的困難度...。我想,如果台文像德文一樣,必須花更多氣力去辨認、理解,而閱讀的速度被拖慢、注意力必須在文字上特別緩慢移動的同時,也許也是某種對於「語言」的尊重。這個時候,語言的形體也就慢慢地浮出來了。
To:fresh
我有去誠品講堂聽過她講「擬像」喔!當初只覺得就是一個「有一種特殊氣質的教授」,不過出國之後,看她的部落格文章和散文,覺得她使用的語言實在太清晰、太敏銳,真的不是凡夫俗子用的語言啊!另外,我看過太多留學生被留學生活折磨成極度嫉世憤俗的人(我希望我可以安然度過啊!),而她,始終就是那麼細膩、完滿。好想看她怎麼寫學術論文,說不定就可以解決我在學術、和自己兩邊找不到中介的狀況了。
To總是匿名的小橘本(你看看我都可以把你辨認出來)
說不定國籍、民族真的不是一個最好的分類方式啊!恩,科系也不是。(我不要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那你覺得該怎麼理解一個人呢?可以去讀讀,班雅明談波特萊爾,前面唐諾寫的序也很不錯,當一個無用之人也是很好,不過偶爾的心虛和焦慮是免不了的啦!
To 巧儀
看了你的部落格,又開始慚愧。兩年前,我大一上的第一堂課就是柏林裡所有的Denkmal,當初還寫了一篇三十頁的Topographie des Terrors報告。課堂上提到了很多複雜的政治、歷史、集體記憶和美學分析,而我最後就只用精神分析的方式去處理了Topographie des Terrors的歷史和遭遇到的美學問題。這堂課就過去了。從來沒有想過可以把自己的身世和這些德國經驗連結在一起,那天看到你的文章才發現,這些東西也許是連結自己和那個遠方小島很好的參考座標。恩,即使只是用一個很藝術、很文化學的方式... 我會加油的!謝謝你!
給那位也是愛哭鬼的妳:
回覆刪除這邊是歌詞:
写真立てのあなたに どんどん似ていく僕が
少し照れくさいけれど 少しうれしい
夢中で駆け出した海辺 背が届かないところで
しがみついたあの背中は 今はもう ない
あなたの背を追い拉した今も 届かないところはある
孤独な夜も 憂鬱な朝も しがみつくものはない
キラキラ輝く明日を 水面が照らしていた
あなたの目にあの海は どう映ってたんだろう
時々答えが欲しくなる 時々逃げたくなる
怒ってるかな あきれてるかな
星になったあなたは ずるいよ
くわえタバコとビールで 僕を見ては笑ってた
あなたの子で良かったと心から思う
海のように広くて 空のように遠くて
あなたの子で良かったと心から思う
越來越像 照片中的你的我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 但是卻有點高興
在夢裡追逐的那片海岸 在我到不了的地方
曾經抓住的背後 現在已經不在
即使現在已經追過你的身高 但仍有無法超越的地方
不論是在孤獨的夜晚 或是在憂鬱的早晨 已經無法在抓緊你了
閃耀的明日 在水面上照耀閃亮著
那片海 在你眼中 是如何呈現的呢
偶想想要你的回答 偶而想要逃避
是不是會惹你生氣呢 是否你會不要我了
已經變成星星的你 真是狡猾啊
遞給我菸與酒 我看到後不禁笑了出來
打從心底覺得 能夠生為你的孩子真是太好了
就如同海一般遼闊 如天空一般遙遠
打從心底覺得 能夠生為你的孩子真是太好了
Mr Lee
回覆刪除我去到天滙海角尸大還是跟住我.
我跟碧山在澳門做壁畫時, 一位大陸來的阿伯問我們: 你們年輕的姑娘本來是干什麼的? 怎麼來這裡做這粗活兒? 我說: 我是老師, 不想做老師, 想做些別....
阿伯: 唉呀!老師好好地不干來這工地做粗活, 你在想什麼啊!! 你們是讀書人有文化啊, 不像我們沒文化做這個啊!! 我 : ... 阿伯: 那位姑娘呢? 你也是師大的嗎?
碧山: 哦我跟他不一樣!! 我是念泥水系的. 我的第一堂課就是"如何帶好安全帽", 所以你看我來這裡做工.
我笑到, 差一點從3樓高的架上掉下來.
我啊已經不想再拿回以前被打過的棒子, 再次拿起來打自己. hahaha
至於那題, 你怎麼理解一個人, 我還真的想了几天. (你看我很認真的)
我想所有的經驗、片段、感受、線索加起來都無法真的了解一個人吧.
不過在這個倫廓上, 我發現認真去看另一人, 這整個過程, \看起來是在看別人, 其實是在看自己吧. 我記得曾晒淑說過一句令我覺很好笑, 心裡還說, 這算什麼啊的話, 不過多年後想回來又有點道理. 他說: 我們認識一個人是因為我們認識他的頭. (你看你都沒聽課)
要認識一個人, 就要從頭開始? (hahaaha 不行 我要走了 )
想要匿名不過還是被認出的ah 橘: 今天一大早就來回你, 真是的
to 匿名:
回覆刪除「尸」大--幹得真好啊!!!
我真的沒在聽課耶,該記的都沒記住,又被你說中了。
我的習性真是在你的眼中無所遁逃啊!
收到了你的信,我快要脫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