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03

圖書館

走在島的主街上,我靜靜地看著那座我幾乎日日前往的圖書館。幾乎是日復一日,我總重新意識到,圖書館的設計者和我一樣,對島並不熟悉。他將圖書館建成透明而開闊的:兩層樓高,光線從屋頂的天窗直直灑下,每一面對外的窗,都盡可能的巨大。於是,倘若坐在圖書館裡,遠望島的海岸線,夏天,島和圖書館都顯得過於刺眼地亮;冬天,它們過於晦暗而陰冷。在長期的霧季裡,它們顯得令人悲傷地潮濕,像某個令人絕望的容器裡,裝著另一個更令人絕望的容器。
童偉格《西北雨》

當進入了緩慢地修改論文的階段時,算算日子,才發現從二月中開始寫最後一個學期的報告和學士論文,到今天已經過整整過了三個半月。在這一段過得極為規律、聊賴到貧乏的日子裡,一開始你還踏著大雪坐車到城中的圖書館閱讀資料,後來,積雪融了,氣象報告中的溫度終於越過零度在十度左右徘徊,路途上的咖啡廳開始在街邊擺上桌椅,你告訴自己,春天到了,終於可以準備把冬衣收起。不過,這半個月以來大城開始飄起類似台北冬天陰沉擾人的細雨...

有的時候,你看著房間外面已經生出一片綠意的大樹,你會懷疑,在這樣外在物理時間持續往前推移的時候,你會不會是唯一一個被時間遺棄、整個大陸上最無存在感的生物,就像是你漸漸變厚、但卻始終像是廢紙的論文,或是,像是你在某個極為焦慮的下午,特意在去圖書館途中折回地鐵站花店、買的那兩朵像是洋牡丹的花。

經過了兩個禮拜,那兩朵原本含苞的花,最後終於被朋友證明,它們在還沒有開花以前,就已經從花苞裡腐爛掉了。

這三個多月以來,在大城裡的移動全是靠著城市裡的五間圖書館、寄居的住所和幾間超市間所畫出路線所定義的。一天中的八個小時,你將自己安置於圖書館裡。在那個始終溫暖、明亮、寂靜的空間裡,屋內的溫度、光線全都安然地被調節到一個適合與滿室書海共處、生產知識的狀態。不過,你總覺得,當屋外冬天的溫度和光影折射全都被排除在外的同時,你的語言、記憶、那些無法被書寫進學術裡的字詞,乃至於你自己也都在沉默中被阻絕掉了。每當接近晚餐時分,當你走出圖書館,一頭撞上屋外的冷空氣和暗沉的天色時,你會覺得,整個世界對於你來說,就像是摺疊起來的地鐵圖般極其抽象且無感,你自己甚至比一個觀光客或是他手中的旅遊指南都還不瞭解這個你自以為你已經熟稔的城市...

於是,在穿梭於一個個抽象概念、一本本參考書目之間時,你只好開始在狹小的圖書館裡持續地遷徙、尋找一個可以安身的角落,就像在失眠時你在黑暗中反覆翻身,想要尋找到一個適宜入睡的姿勢一樣。然而,在剛剛落成圖書館裡的偌大閱覽室,你感到你的文字就像這個方正、寬敞的空間一樣荒蕪、一樣豪無個性。躲到圖書館南方的角落,你看著玻璃帷幕外外正在興建的大樓,慢慢長高長大,最後漸漸遮住你眼前的城市和遠方的天際線,覺得整座圖書館和你一樣對於改變世界束手無策、無能為力。在號稱是後現代建築的另一座圖書館裡,你覺得你的論文就像這整個建築的內部一樣,一樣片段、龐雜、拼貼、混亂、毫無章法,一樣頹喪。你想,那些後現代建築師所宣稱用來抵抗現代主義的「個性建築」根本就是一個情緒極度不穩定、暴躁易怒的孩童,而且還長得如巨人般龐大,卻永遠無法和自己安然相處...

最後,你只好對自己說,這一切的移動(包括你現在奮力把它弄通順的論文),始終都是很徒勞的啊。



1 則留言:

  1. 不是開了一朵?
    半醒半眠,
    一朵仰頭哂笑自我表現然後入睡,
    一朵低頭思索自我隱藏然後入睡,
    進程著入眠,屹立不搖的不願回首。

    如果說,環伺在周遭的東西,
    是由那雙將自己包裹在價值中的,茫然的那雙手所搭建,
    那 徒勞,不也是一種包裝,
    拆卸下來,
    自我表現、自我隱藏,就那朵想著搗亂世界簡單的花來說,
    一樣皆身懷繁複的故事與命運,
    不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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