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11

說在大學畢業之前:關於評論、關於人(下)


上一篇文章裡,我提到了我對於評論、藝術報導和策展論述不安和懷疑的原因,認為它們會讓人怠惰(害怕)於去觀看、去凝視。不過這邊生出的疑問是,所以我覺得,我們必須放棄用文字來描述、評論、思維一齣劇、一個藝術家、一個感受嗎?

當然不是!而且我會說,正好相反!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必須一直書寫下去。

在來談我覺得柏偉對於「在場」的誤解前,我們也許可以先耐下性子來讀讀卡爾維諾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中引述自己《看不見的城市》中一段或許有點長、不過很有趣的段落:

大汗試著將注意力集中在棋局上:現在困惑著他的反而是下棋的理由。每一期局的結果非贏即輸:但輸贏什麼?什麼是真正的賭注?對手一軍,勝利者的手將國王撂倒在一旁,只剩下虛無:一黑色方格,或一白色方格。忽必烈將它的征服抽絲剝繭,還原到本質,便走到了最極端:明確的征服,帝國多樣的寶藏不過是虛幻的包裝而已;它被化約成鉋平的木頭上的一個方格。
馬可波羅接著說:「大人,閣下的棋盤嵌有兩種原木:黑檀木和楓木。閣下聰慧的目光所注視的方格是從乾旱年頭生長的樹幹上的年輪切砍下來的:您瞧見了它的纖維組織如何排列嗎?這裡可以看出一個隱約浮現的節瘤;這代表曾有一嫩芽試圖在一個早臨的春天發芽,但夜裡的寒霜卻使它凋零。」
那時大汗才知道這個外國人懂得如何流利地以本地的語言表達意思,然而大汗感到驚訝的並非他表達的流利。
「這裡有一個細孔:也許曾經是昆蟲幼蟲的窩;但不是蛀木蟲,因為蛀木蟲一生出來,便開始蛀蝕樹木。毛毛蟲啃食樹葉,是造成這棵樹被挑出來砍掉的禍首……這邊緣是雕刻師用半圓鑿刻劃出來的,以便與下一個方格相接合,更突出……。」
一小片平滑而空洞的木頭可以解讀許多道理,令忽必烈驚奇不已;馬可波羅已經在談黑檀木森林,談載運木頭順流而下的木筏、碼頭和倚窗佇立的婦人……

每一段文字、一則評論、一個對於感受的文字敘述,正如柏偉說的,永遠都不可能是「當下」的重現。而且我會說,就連辨識、思索、消化、思維、感受、理解也都不會是「在場」。透過文字、語言,我們永遠都只能「在事後」試著去召喚那個已經永恆逝去的「在場」。(是啊!它們照柏偉的說法,只能是鬼魂。)再說,相對於我們連續完整的當下感受而言,「文字」、「語言」實在很不中用。透過語言、文字,我們永遠只能很不精確、鬆鬆垮垮地去捕捉、重建那個「在場」,而且你能思考的總比你當下在場感受到的少很多,而你能透過語言文字捕捉到的,又永遠只是你思考到的、很小的一個部分。然而,這邊弔詭的正是,我們人的「思維」、「理解」、「辨識」基本上也只能透過「語言」來傳達,而如果你想和更多人溝通、交換你們各自的理解和感受的話,你還是得訴諸於「文字」。所以我會說,其實錯不在於文字本身,而是文字本身就有兩種很不一樣的模式。一種是我個人反對的:抽象概念式的、以一概全的、主義式的、科學式的;另一種則是可感的、私人的、零碎的、有形體的。如果用卡爾維諾的分類來說則是:一種是忽必烈式的、另一種是馬可波羅式的。

忽必烈式的思維方式其實正如杰廷在文章裡提到的「科學性語言」,它企圖用一個客觀的判準去替世界定立一個通體適用的真實。所以它不會和你談你現在是冷還是熱,它和你談「溫度」;它不談你的個人感受,譬如「你心情好不好」這種問題;它只談「人類」,只談體溫、人今天攝取的熱量、你昨天晚上的睡眠時間。科學要求的是「客觀」,是「一個單一的事實」、是「真理」。

不過那些沒有客觀答案的東西要怎麼辦呢?你的心情、你隱約的感受、你的主觀認定、你的聯想、你的夢境、你當下在肌膚底下確確實實感受到的那個無以名狀的東西要怎麼辦呢?依照柏拉圖的方式,他把這些沒有辦法被化約成概念(理型)的東西全都驅逐出他的理想國,把這些持續變動無法被化約成是一個標準的東西全視為是低劣的、妨礙真理追尋的。而到最後,為了成就他心目中的那個「至善的理型」,柏拉圖也把詩歌、戲劇,乃至於沒辦法演繹辯證、沒有一個固定標準的「藝術」全都排除在他所謂的真理之外。

然而,被柏拉圖和科學如此天真爛漫保存下來的東西真的是「真理」嗎?我想,他們所排除掉的不僅僅是他們無力處理的東西,更是一整個可感、廣褒、紛雜的世界和我們人真實的情感和主觀感受。

回到杰廷和柏偉所討論的「劇評」來說,我相信其中也有卡爾維諾所言「忽必烈式」和「馬可波羅式」的兩種思維方式。「忽必烈式的」在告訴讀者:你「應該」看到什麼;你「必須」怎麼去理解這齣劇;藝術家在表現什麼。它會以一種召告的姿態告訴你它們所謂的一個恆定不變的「本質」。

而「馬可波羅式的」,則是返回到每一個觀者凝視的當下,在黑暗中與一齣劇交會的那一個時刻(我想這就是杰廷要說的「在場」)。「馬可波羅式」的劇評(或者更恰當點說是一篇「關於一齣劇的文字」)並不在於建立一個封閉的概念體系,而僅在於重現那一刻的相遇而已。也因此它不會刻意去迴避一些私人、主觀、看起來無關劇作本身的書寫,因為在那個時刻所併發的靈光和轉瞬即逝的心思感受並不只關係著在你眼前開展出的那齣劇而已,而更是牽連著「你」-- 在這個「當下」的你這個「人」,牽連著你的記憶、想像、夢境、看過的書、讀過的知識和在那個時候纏繞於你、繁瑣細碎的困惑或是說不清的恍惚思緒,當然,也包括了你的物理性的身體狀態。

我相信,在我們還予劇評如此一個「人的形體」的時候,呈現出來的景觀必定極為錯綜、紛亂、蕪雜、不能用一個客觀概念去約分。然而,每一個人、用任一種形式所生產出來的劇評,只要它夠誠實,不都是Nauman的作品中說的「部分的真實」?是千真萬確而且堅實可感的嗎?(這邊我們當然也必須把忽必烈式的劇評涵納進來,因為它代表的也是一種對於抽象性真理的追求、一種對於人生苦短的焦慮反應)

而且,我確信,在這些部分的真實交疊起來、開展出來的光譜正是那個藝術、戲劇、詩歌、小說所幫我們保留的(而且只有它們給的了的)那個自由寬闊的世界啊!一個人的世界!


4 則留言:

  1. 我的心情其實很簡單,
    我只是對於永無止盡的自我懷疑感到厭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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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寫的真好!!!讓我想起一些書寫的風格(私自推薦吳明益的書),甚至聯想到教學、詮釋上面。教師為中心的教學和以學生中心的教學,但似乎扯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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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最近一直聽到"吳明益"這個名字,會把他的書找來讀!謝謝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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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哈鉿我想你應該是聽到我心中的吶喊(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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