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22

說在大學畢業之前:關於你們予我的溫暖

父親:(對林坤佐)你來。靠近一點。(從口袋拿出「里長之印」,在林坤佐頭上蓋印)好了!如果他們都要識別證,才能證明你的存在,這就是你的識別、你的證明。(停頓)要永遠在心裡記得---你在了,你就在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否定這件事,包括你自己在內。(停頓)答應我,你會好好的。不論遇到什麼,你都會回來,因為,我會在這裡等你。
(沉默。林坤佐突然哭了,他拐去打開衣櫥,拿出包抽取式面紙,大聲擤鼻涕。)

童偉格《小事》

當教授開始在他的指導學生面前,替學生辯護起學生的論文時,我知道這整個狀況倒了過來...

狀況本來不是應該是這樣的嗎?在問過好之後,教授領著我走到一個可以兩個人說話、不被打擾的房間。我們面對面坐下來。他拿出我兩週前給他的論文初稿,他翻開它,開始指責我的論點不夠清晰、文法錯誤、詮釋武斷、語無倫次、文獻爬梳不足、論文寫得拖泥帶水、引用過多...。

後來的狀況是這樣子的,在我聽了教授一連串對於論文的肯定和一些引用格式需要注意的地方之後,我怯懦地問他,為什麼他從來沒對我的論文提出什麼批評的觀點?為什麼從來沒有針對我的寫法、我過於主觀的連結和詮釋提出質疑?我說,這樣總會讓我總有一種很不確定的感覺。於是,教授看著我,說,Sie wollen geschlagen werden...(原來你希望被打擊啊)。我說,是啊,譬如我覺得這邊根本不能只處理一個單一的火車站,我哪能主觀地把這麼多紛雜現象用一個火車站來代表,哪能把法國、德國和英國的狀況混為一談啊...。教授對我說,因為您呈現的是一個時代的總體景觀和其中紛雜的感官經驗,如果沒有一個具體的火車站做為一個例子的話,很可能就會喪失掉那個和現象的連結。我們當然知道各個國家之間有其差異,不過如果您在寫作時有這個疑慮,也把它寫在註腳裡,這並不會減損你論文的說服力...。

當下,我看著教授,突然有一種自己在逼問他的感覺。我尷尬地邊點著頭、聽著他繼續對於我的論文的理解和立論的肯定,邊告訴自己,我必須真的去相信他對我說的,如果他有什麼意見他會誠實地和我說,而不是因為我是個外國人而標準特別寬鬆,而且,倘若我那90頁的學士論文真的超出規定太多,他會一開始就會警告我...。

教授在和我討論完我碩士申請的計畫,聽完我皺著眉頭說著我的對於申請學校的焦慮,問我有沒有在看足球。我說沒有,不過最近在閱讀一些足球文化的研究。他說他最近出版了一篇討論「體育場現象學」的文章,也許可以給我讀一讀。於是,我不好意思地看著教授在我面前拆開了那本新書上的膠膜,把書遞給我。我們道了別,走出系館外時,我發現,屋外的溫度已經溫暖到讓我不用再批上外套了。

在回家的路途中,我想起了媽媽昨天在跨洋電話裡突然問我,我認不認識一個畫家。她說她去看了她的畫展,本來覺得只有黑白和線條的畫面有點無趣,不過因為聽了一些解說,後來覺得這些畫和平常看到的充滿顏色、具象的畫很不一樣...。在電話裡,她支支吾吾的,老重複著幾句話。我想她是奮力地想試著描述自己當時的狀態,問她,所以妳覺得很激動嗎?她說,是啊,很激動,然後又開始重複剛剛述說過的那些句子:這些畫很不一樣,顏色不多,和平常花花綠綠的畫很不一樣...

當時,掛了電話,兒子很清楚,也許如此紛亂和支吾其詞,平常沒有看展覽習慣的媽媽是多麼勉力地在向她學藝術長大的兒子描述她的「觀看」,在試著透過自己的眼睛去感受兒子也許也會看到的...,即使兒子早就向她說了,他不會再繼續走藝術(史)那條路下去,不會再替藝術雜誌寫文章,他關心的不是藝術而是文化、是人...

兒子想,媽媽是不是開始試著重新去走、去揣摩兒子這些年來踏過的路途...

就要畢業了,而再過一年就已經在歐洲大陸生活超過當初在台北耗費的時日,我很明白,在這樣晃蕩的過程中,自己總是像駱以軍說的「過度專注地凝視自己的傷痛」,過度放大自己的流浪,似乎怎麼也學不會去相信別人給予的溫暖和良善肯定,總是自我懷疑。當如此的自我懷疑投射在外界時,便不斷索求、耗費別人對於我的信任與耐心。

幸運的是,一路以來遇到的你們,包括在遠方、直接予我回應的、沉默著關注著我的、當然也是在異地說著異國語言的,你們所給予我的信任和也許是無聲的支持始終讓我倍感溫暖。謝謝你們。你們知道嗎?我始終覺得我只是在對著你們、對著家鄉說話。不管是在此刻,或是在用德文書寫報告、論文的時刻,我確確實實覺得我僅僅在和你們這麼一群人、一群引發我鄉愁的一群人叨念著,而不是對著學術或是書籍。

雖然不能保證能否在過度到下一個階段後拼湊出一些些許的自信,但我相信這些惶惑總是會在某天被歸結、收納起來的。我是這麼相信的。

再念過這段童偉格寫在《西北雨》裡的句子,我想這也許就是我接下來在這永遠不會成為故鄉的大城裡繼續晃蕩時最大的課題了。

其實,我有許多問題想問她,像她對醫師,或醫師對病人。只是,她不是醫師,我亦打從心底不覺得,她是自己以為是的病人。雖然她不會相信,而多年以後我也無法自信地這般宣稱了,但當時我以為,從她身上,倘若我真的學得了什麼類似醫囑的東西。那應該是:我想努力成為一個像她這樣的正常人。我盼望我自己,能有足夠的耐性,信心時間,傾心相信自己並沒有特別被遺棄。我想像個正常人那樣,羅縷記得自己曾被厚愛過,也希望自己終於學會如何才能在心裡的櫥櫃積存一切借來的事物、時空與溫暖的沉默,像她曾經撫慰過我的那樣,去照看另一個人。


7 則留言:

  1. 這只是我的感想:當我寫過論文之後,才真正學會怎麼樣尊重知識,寫論文其實是一個"誠實面對"的過程,不論是面對知識或是面對自己,誠實說出自己的疑慮真的並不會減損你論文的說服力,反倒是看到自己的限制,這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哈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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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回家的話 陪媽媽去買菜 / 做菜給爸媽吃 . 大家一起吃下去, 到肚子裡. haha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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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TO 哈比人: 是啊!我也覺得這很重要。
    TO 小橘本: 現在我們家都變成爸爸買菜,媽媽煮,孩子吃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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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剛看到一段文
    鄉愁或許是有時候孤獨的自言自與 彿不再與他人對話
    語言純粹到只是自己的記憶
    鄉愁或許是一種氣味 一種嗆在鼻腔喉頭的酸辣 泫然欲淚卻說不出滋味...

    我想或許鄉愁的濃度與實際距離家鄉的距離無關 也不成正比
    每個離家的人在生活中的某一刻或許都會感受一種 自己一開始也不知道那原來叫做鄉愁的東西 如同即使騎車穿梭在台北人車頻繁 擁塞的大馬路上 會感覺好像只有自己一個人 所以偶爾會感到孤獨或質疑自己或許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而正如同你說所 還有很多人與事的溫暖 一直持續在那 讓人感到自己並不孤單與寂寞
    figh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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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一樣從國小美術班一路到異國繼續學藝術
    一樣試著想跟父母談藝術,或是說讓他們嘹解我在做什麼
    你的文章給我好多心有戚戚焉,很多傷痛似乎也就不那麼傷痛了
    謝謝你 :)

    申請研究所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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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我研究所已經申請上了喔!會繼續待在柏林!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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