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返的意義：林玉婷的蛋糕場景

林玉婷《三樓車墅》2009

看到《蛋糕房子》時，我第一個想到的是電影《囧男孩》開場的畫面：鏡頭聚焦在騙子二號的臉上，他舉起右手，將手掌微彎，大拇指靠近食指，然後透過一個手指圈畫出來的圓形縫隙去聚焦、去觀看……。然而，這個單眼望遠鏡畢竟是虛擬的，再說騙子二號甚至還忘記閉上左眼(怎麼能張著兩眼同時看單眼望遠鏡呢？)。那麼，他究竟透過手掌裡的那個狹小空間看到了什麼呢？

當再尋常不過的鐵窗、頂樓加蓋、透天厝、頂樓排列的水塔、遮雨棚在作品中轉化成了糖霜、海綿蛋糕、巧克力、奶油擠花時，你會好奇玉婷是如何去看待像是台北這樣一個把自己高密度縮擠在盆地裡的城市？

根據玉婷的說法，我們除了在她大一迎新時候的接觸之外，在後來我們重疊於學校的那三年就不再有其他任何的交集了。雖然，我們並不算熟識。不過，讀了她這些年來的創作自述以後，我才發現，原來她也是個焦慮之人。我們前後在和平東路上那棟磚紅色系館裡度過四年，畢了業。然而，一張畢業證書並無力終結掉我們一路學習藝術以來對於藝術體制和自己的懷疑，於是都漸漸放下了畫筆，試圖去尋求另一個更悠緩、安適的方式去安頓自己和對於藝術的情結。當初我選擇的自我療癒方式是出走，重新念過一次大學，用遠方的文化理論來化解那四年來所鬱積的焦慮，而玉婷選擇的方式無疑比較踏實，也多些味蕾上的刺激。她到蛋糕店學蛋糕裝飾，後來甚至考得了一張烘培執照，出入的地方也從美術用品社換成食品材料行和蛋糕店。

林玉婷《美好時光》2008

然而，初見到玉婷2008年的作品《美好時光》時，我想到的其實是台北潮濕惱人的天氣。

記得，1999年的夏天，媽媽領著即將上大學的我去水上機場搭機。我手裡拖著一個裝滿日常衣物的出國行李箱，媽媽則拎著一床棉被。我們從松山機場坐計程車沿著中山北路到了師大路上的宿舍，登記，放下手邊的行李。後來，我們走到巷弄裡的雜貨鋪買了一張床墊、一盞桌燈、一架小型風扇、一些日常盥洗用具。媽媽替兒子仔細地擦拭過宿舍裡的木板床和書桌，兩個人在巷弄裡吃了一頓便飯以後，媽媽就回嘉義去了。在大學生涯的第一個晚上，凌晨一點多，在兒子還試圖著去讓自己入睡，去習慣台北的黏膩天氣和六個男生共用的那間斗室所散發出來的一股汗味時，就發生九二一大地震。當天深夜，我們一群還沒照過幾次面的大學同學聚集在宿舍門口，不敢回到宿舍裡，於是沿著和平東路步行到大安森林公園，在外晃蕩了一夜……

最後回想起來，才發現，整個在台北的寄讀生涯居然陰錯陽差地是以九二一大地震開始，以SARS事件作為終點的(最後我們這一屆畢業典禮的儀式是，畢業生穿上學士服繞行操場一圈…)。

也許因為如此，第一眼看到《美好時光》時，我心底其實是五味雜陳的。玉婷在作品裡呈現的是一間租契來的斗室。房間裡的東西不多，所有的物件都是寄居於外所需要的基本配備：衣物、帆布鞋、塑膠臉盆、沐浴乳、一組電腦、矮桌、坐墊、風扇、塑膠巧拼地板、一副寢具。這些東西雖然讓生活不致窘迫，不過除了一個人最基本的作息、工作外，寄居於此的人似乎沒有任何其他私人的積累，沒有植物、照片或是任何一個連結於記憶與過往的物品、痕跡，彷彿他隨時都可以拋棄下一切、離開。於此，他很明白，他永遠只是一個過客。不過，當這些基本生活物品全都變成奶油蛋糕，而且是那種極鮮艷、極盡裝飾之能事的那種婚禮上才會見到的蛋糕時(通常你看到這種蛋糕時，會下意識告訴自己，這比較是純粹用來看或是照相的、而不是給人吃的。很幸福、不過嘗起來極甜膩而且充滿了人工色素)，似乎情況變了。當下看著作品時，我直接聯想到的是在台北那個盆地裡度過的四個冒著汗的炙熱夏天和奶油蛋糕隨著氣溫的升高，逐漸滲出水珠、傾頹、慢慢融化的沮喪畫面。

林玉婷《頂樓加蓋》2009

不過，在繼續看到玉婷在2008年的作品《蛋糕房子》，她將台灣街道中尋常的鐵窗、層層疊疊的頂樓加蓋鐵皮屋云云照著在《美好時光》中使用的手法轉化成蛋糕建築時，我才明白，這一路走來，這個小我一屆的大學學妹何嘗不是在試圖去處理過往記憶和對於自我的認同。包括她把一間寄居的斗室命名為「美好時光」和一次一次將現實世界的樸實場景轉化成蛋糕的儀式，她召喚的似乎是一個對於過往和周遭現實世界重新一次欣然的凝視。

在創作自述中她是這麼說的：「我想創造出某種風景，讓人興致勃勃地玩味來自生活的蛛絲馬跡，從習以為常的小細節體會到一種熟悉的陌生感，也藉著這個奇妙的相遇，讓我們有可能再次往返某個地方，產生新的意義與聯結。」

正如她所說的「再次往返某個地方」，所以她選擇的不是他方、不是未來，而是過去記憶裡和當下現實世界中也許最無感、最尋常的場景。當她把灰樸樸的鐵皮屋轉化成巧克力糖漿，把鐵窗變成糖網，把油漆剝落的老公寓牆面換為蛋糕體，當然，也是當她重新將暫居房間裡所有生活的必需品敷上糖霜、奶油時，她似乎試著去還予我們記憶中每一個停留、哪怕只是短暫寄居的場所它們各自當下「家」的意義。

林玉婷《老公寓》2010

林玉婷《雙拼透天》2009

我想，這邊回返的意義也許正在於她帶領我們回顧過去，不斷辨識、確認、然後寬然接受自己的過程。

在看到《蛋糕房子》時，我才發現，當離開島嶼、寄居柏林的時光拉長，長過在那個黏膩燥熱的台北盆地所待的時間時，那些當初認為是用來圍困自己的醜陋鐵窗和潦草興建的鐵皮屋違建居然在記憶中形成了某種深刻的家鄉景觀。然而，我想這些我在異鄉大城裡耗費了這麼多年以後，才能隱約藉著鄉愁確定的自己，也許學妹在這些年都看見了。而且我想她看見的也許正是騙子二號透過拇指和食指看見的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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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打槍啦!我一點也沒說清楚這系列不是真正的蛋糕，而是奶油土、保麗龍、棉網、環氧樹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