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29

Warburg 和他的女神


自從開始了研究生的生涯以後,課表和還是學士時最大的不同在於多了Lektürekurs(讀物課)。顧名思義,在所謂的Lektürekurs課裡,我們把焦點放在單一一個人(或是議題)上,橫向細讀他的作品、理論、傳記、書信,也去縱向讀他之前和之後的文獻,以此研究其他前人或是同代人對他的啟發和互動,當然,也是去討論他對於整個時代的意義和影響。

這個學期,修的一堂課Lektürekurs主題是「Aby Warburg」。Aby Warburg生於1866年德國漢堡的一個猶太銀行家族裡,排行老大(幸好他死在納粹崛起之前,不像班雅明、策蘭直接目睹了納粹的暴行。)。在藝術史裡,他的成就不僅在於他成功地解釋了在藝術史上無法解釋的圖像起源問題,更重要的,Warburg建立了Ikonologie的概念,主張自古以來傳承下來的圖像裡也儲存了人類文化的集體記憶。圖像的意義不僅僅是藝術史上風格的線性演變的證據,更保存了各個時代的文化、經濟、風俗、天文觀。因此,他認為,要研究一幅圖像,不僅必須去問作品承接了哪些繪畫傳統、宗教意義,更必須參照當時的天文、地理學、民俗誌、商業、文學、戲劇發展來推演圖像生成的時代條件和文化氛圍。Warburg的概念後來被視為將跨領域、跨學科的圖像研究方式帶進了藝術史,拓展了傳統藝術史中的「風格史」研究。

此外,他的名言「Der liebe Gott steckt im Detail」(親愛的神藏身在細節裡),認為圖像裡的每一個細節都有其重要的文化線索。因此,一個藝術史家的任務不能只是單純在對於作品的文字的資料中尋求詮釋,而更必須直接去面對作品,透過直接的觀察和凝視發現細節,發現圖像和時代、文化、心理學,甚至是和其他圖像之間無法用語言、文字講明的隱微關聯。

老實說,在學期之初,或許因為Warburg一生的研究重點都在早期文藝復興時期和古希臘羅馬時代的關係,譬如Botticelli、佛羅倫斯教堂裡的濕壁畫或是杜勒……等等。這些作品對我來說實在太過遙遠,而我總覺得這些都不是我會感興趣的主題。

兩個禮拜前,我們讀的是Warburg的一篇書信和關於Botticelli《春》和《維納斯誕生》的演講稿子。在那封信裡,Warburg用了兩頁篇幅先描述了夜鶯、夜晚、聚會、自己的藝術史家怪脾氣,提到了,每個人都只能戀愛一次,而且在那次戀愛之後,每一次的情感都只是透過稜鏡蜿蜒轉折出來的折射…,在這之後,他才真正提到他要談的那幅濕壁畫。他仔細介紹了,當你走進佛羅倫斯的教堂,必須望向哪一邊,第幾排,從右邊數過來第幾幅云云,才能看到那張圖,也詳述了每一個角色的身分和服飾。最後,他作結說,在文藝復興早期的時代氣氛裡,藝術家經過了中古世紀宗教的束縛,一直在尋找著情感、撼動的表達方式。而這幅濕壁畫的作者挪用了古希臘羅馬時代的異教藝術裡的圖像,重新尋獲情緒抒發的表現方式。在信裡,Warburg寫著類似這樣的話:「那是透過一陣清風吹來而飄盪起來的裙襬和捲髮、輕盈的姿勢。異教的藝術將一股清風緩緩吹進了文藝復興的畫面裡,讓畫面裡的人盈動了起來…。」


後來,在課堂上,負責報告的同學考察著這封信的收件者,問大家,是不是也像他一樣搞不清楚Warburg的模糊不清的寫作邏輯和脈絡...。那個時候,我靜靜疏離地聽著同學對於Warburg 語焉不詳的討論,心裡想著信裡的內容。我告訴自己,也許最終有關「收信人」的這一切討論根本不會有所定論,因為我們讀的這封信,即使有一個確切的投遞對像,不過,Warburg 心底的收件人也許根本不是那個在信封上寫下的收信者,而是畫面裡他描述的那個衣裙飄盪起的女僕。(在上面圖的右邊,面向左邊,頭頂頂著圓盤,手提著水壺的女僕)而且,因為這封信是封「情書」,所以當然充滿囈語和曲折曖昧的語句啊!(Warburg的這封書信後來被歸入了所謂的「女神計畫」裡!)

這個週末,讀完了下個禮拜的reader,我坐著公車來到了大城西邊的國家藝廊,換了票,走進了Botticelli的展間。我看著牆壁上的維納斯和聖母聖子像,辨認著Botticelli獨特的線條,心底想著Warburg的那封「情書」。有那麼一段時刻,我彷彿覺得當下我正和Warburg分享著某種心照不宣的共謀感,也似乎真感覺到了當初Warburg看著教堂裡濕壁畫時激動的眼光。


那個時候,我想,Warburg就和此刻的我一樣,站在畫作的對面。在一幅圖像面前,駐足許久。

走出美術館的時候,我心裡想著,如果這樣關於作品的文字能再多一些該有多好,也想起了Eco在《別想擺脫書》裡的這段話:
我們的疑問或許存在一個答案。隨著時光流逝,每一本書上都鑲嵌著我們曾經賦予這本書的一切詮釋。我們讀的莎士比亞並非如同他所寫的。因此我們的莎士比亞比起他那個時代的人讀的莎士比亞更豐富。

Umberto Eco 《別想擺脫書》

我想,知道有這樣熱烈、誠實的眼光曾經在這些圖像上駐留、思索,和我並肩而視,讓人很舒坦、平靜。而當我們能有幸生在Warburg之後,透過他的眼睛去重新觀看Botticelli,Botticelli畫裡的女神們彷彿又被增添上了一層極其精微的層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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