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3-02

怪物簡史: 被科學遺棄的奇怪之獸

這邊貼出的是完整版。精簡版見於2012年3月號《典藏今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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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來談「怪物」之前,我們先來讀一段艾可(Umberto Eco)寫在《波多里諾》(Baudolino)裡面的一個段落。故事的主角是波多里諾和他的朋友們,在經過一路折騰,穿過了森巴帝翁河之後,終於靠近了傳說中的東方神秘國度。而此時,他們發現前方有東西正向他們靠近:

空地邊緣的草莖最後終於分開,某種東西用兩隻手像打開窗帘一樣朝兩旁撥。/ 那毫無疑問是一個前來和他們會面的人身上伸出來的手和臂。至於其他的部分:他有一條腿,但是只有單獨一條。並非這個人是一名殘廢,因為這條腿和他的身體自然地連接在一起,就像原本就沒有位置容納另一條腿一樣,而唯一的一條腿上那隻唯一的腳,讓他跑起步來相當從容,好像他一出生就已經習慣這種移動的方式。更妙的是,這個人迅速朝他們移動的時候,他們完全看不出他是跳著前進,還是成功地協調步伐 ─ 就像我們使用兩條腿一樣 ─ 用單獨的一條腿向前向後踏出腳步,讓自己向前移動。…… / 至於其他的方面:這個人長得像十歲到十二歲的孩子一樣高,也就是說他大概只有他們身高的一半,他的頭部也長得很完整,黃色的短髮豎立在頭上,兩顆眼睛像牛一樣充滿感情,鼻子又圓又小,張開的嘴巴大得幾乎觸及耳朵,而在他那一張肯定是微笑的表情當中,還可以看到一口強壯的牙齒。波多里諾和他的朋友因為曾經聽說,也閱讀過多次,所以立刻認出那是一個西亞波德人。(註一)

在《波多里諾》裡,西亞波德人絕非波多里諾一行人在東行途中遇到的唯一怪物而已。在到達神祕的東方之前,他們曾遇到一些睪丸長度及膝的男人、食人族、大如青蛙的跳蚤、像狗一樣吠叫的人種、長著牛尾的女人、一碰觸就會讓人變烏黑的黑石或是永遠閃耀的虹彩和岩石之河等等奇怪人獸、異相,甚至更與蛇怪、貓怪、獅怪等等他們先前只在書裡念過的怪獸戰鬥過。

雖然艾可把《波多里諾》的故事設定在中古世紀,也在小說情節裡細密地交織進了許多有記錄、有考據的史料,然而《波多里諾》基本上是一本徹徹底底、胡謅來的「虛構小說」,一如《哈利波特》那樣。不過,像是艾可這樣一個在學術圈已經享有盛譽,出版過許多記號學、藝術史學術著作的學者,他為什麼寫美和智識的歷史,卻也關心錯誤、無知、偽作和醜的歷史,甚至洋洋灑灑寫成了這一本充斥迷信、謊言和怪物的虛構小說?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先把焦點從中世紀往前移回希臘時代,重新讀柏拉圖(Plato)在《斐德羅篇》(Phaedrus)裡的一段故事:有一天,蘇格拉底在路上遇見了斐德羅,他們結伴散步聊天。在他們順著河,走到傳說中北風神把雅典公主俄里蒂亞擄走的地點時,斐德羅問蘇格拉底,他真的相信這個傳言嗎?這個時候,蘇格拉底說出了一段無疑比較符合現代科學精神的話:他回答斐德羅說,他並不關心這個傳說到底是不是真的,因為不管如何,人們都可以替傳說找到合理的解釋,譬如說,她其實是在和朋友來河谷邊玩耍時被一陣狂風吹下山崖。傳說穿鑿附會說,她是被北風神帶走的。雖然這樣的解釋很吸引人,不過他並不羨慕,因為如此一來,人們就會被逼著繼續去研究考察傳說裡的人馬、噴火怪獸、蛇髮女妖…沒完沒了下去。而他自己可沒有閒工夫去考察每一個傳說,對它們都提出合理的解釋。因為到目前為止,他都還沒有做到「認識自己」,如果再花時間去研究不相關的東西,對他來說是很荒謬的。(註二)

這邊,蘇格拉底顯然是在告誡斐德羅,去追問「存在」的哲學問題遠比去錙銖計較神話裡的神怪、野獸存不存在要有價值。然而,去研究人馬、噴火怪獸、蛇髮女妖、飛馬這些怪物真的是荒謬的嗎?

怪物科學

事實上,從12世紀到18世紀初,從中古世紀到啟蒙時代,怪物一直在西方自然科學的發展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一開始,中世紀透過希臘羅馬時代流傳下來的百科全書和地理誌(註三),將遠東和非洲想像成「怪物國度」,一個充滿亂倫、邪淫、畸形物種的他方,不過在商業和政治上的往來越來越頻繁和幾次十字軍東征的失利之後,西方基督教世界對於非洲和亞洲的想像,從原本純然的妖魔化逐漸轉變成驚嘆。中世紀到文藝復興時期,貴族皇室收集稀有的鴕鳥蛋、瑪瑙礦石、奇異物種的標本,利用這些收藏展現本身的權力;教會一方面把怪物詮釋作上帝的憤怒,是即將來臨災難的預兆,另一方面也在教堂裡直接懸掛起象牙、鴕鳥蛋、鱷魚標本,以彰顯大自然的繁複多變和上帝創世的奇蹟;神學家編撰充滿怪物、奇花異草的百科全書,替從古希臘羅馬時代流傳下來、收集珍奇異獸和自然奇蹟的圖鑑作註,地毯式地付予每一個奇怪的人、獸、植物各自的道德寓意。除此之外,流傳在傳說遊記或是口耳之間的怪物、奇蹟直接推動了西方科學的研究和發明,譬如「會吸引金屬的奇異石頭」和「扭曲景象的玻璃」就是後來「羅盤」和「眼鏡」的最初發明概念的原點。

17世紀時,怪物更直接影響了西方科學知識系統的轉變。事實上,16、17世紀以前,西方自然科學的知識主要來自於希臘羅馬時代的經典,譬如像是亞里士多德(Aristotle)所留傳下來的古籍。教授和學者在大學裡所從事的自然研究並不是對於自然的「直接觀察」,而是對於古代經典的翻譯、比較、考據和註釋。對於他們而言,自然萬物遵循著自然的規則運作,而這個規則其實已經寫就、被記錄在經典當中,因此學者並不需要在世界裡闖盪,試圖透過經驗去「發現」自然的規則。他們認為,世界上雖然存在著許多無法用經典和理智去解釋的現象和怪物,不過它們始終只是零星偶發的案例、平行存在於自然規則之外。然而,在16、17世紀時,這樣的科學概念遭遇到了一個棘手的問題。15世紀末,當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開啟了一個廣大、陌生、始料未及的「怪物世界」,歐洲人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親身經驗到無數新物種、新族群和陌生經驗以後,西方學者被這群「怪物」逼迫著去面對太多古代經典無法解釋的現象和事物,而開始去正視「經驗」,重新建立起一套以「經驗」為基礎的自然科學。在這個風潮下,17世紀時,英國和法國相繼成立了由皇家資助的英國皇家學會(Royal Society)和法國科學院(Académie des sciences)。學者也從法學裡借用概念,第一次去定義科學裡的「事實」(拉丁文factum、英文fact、matter of fact或是德文的Tatsache)。後來,這個由「經典」轉向「經驗」的轉折,也被視為是科學研究脫離中古世紀經院哲學(Scholasticism)的束縛,朝向現代科學研究的重大開端。

15世紀初《馬可波羅遊記》的插圖,描繪的是印度安達曼群島上的「狗頭人」。
15世紀初《馬可波羅遊記》的插圖

1400年左右在修道院St.Veit收藏的鴕鳥蛋容器。教會用珍稀的物品來盛裝聖人遺骨。

怪物到哪裡去了?

回到蘇格拉底在《斐德羅篇》裡那段著名的對話來說,我們當然不得不承認蘇格拉底在兩千年多前就已經睿智地預見怪物「被排除在現代科學之外」的下場。只不過,蘇格拉底顯然沒有料想到的是,他的後代子孫當初倘若遵循他的指示,不浪費時間去「驚嘆、敬畏、研究怪物」的話,或許西方在18世紀根本不會產生所謂的啟蒙運動、科學革命乃至於韋伯(Max Weber)所說的「除魅」(Entzauberung)。回顧從中世紀以來的科學史,我們會發現,一直到18世紀初,怪物甚至被視為是科學發展的起點。比如說,「近代科學之父」培根(Francis Bacon)就曾經提倡「怪物收集」,因為怪物彰顯了自然的可能性,可以啟發人為技術的發展。而「十七世紀的亞里士多德」萊布尼茲(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更進一步建議成立一座「科學學院」(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裡面除了收集一切奇怪、稀有的動植物、礦石之外,更有走鋼絲的雜耍、馬戲、人體標本收藏和科學儀器。此外,英國皇家學會出版的《哲學匯刊》(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Society)一直到18世紀初,也始終充斥著大量無法解釋的怪物案例:連體嬰、奇怪的礦石、海底生物……。

1670年英國皇家學會期刊裡刊登出的連體嬰

然而,曾經被視為是科學起點的怪物是怎麼消失在科學研究裡的?

18世紀初,科學家在歷經多年的科學實驗、觀察之後,開始憂慮,透過研究稀少、怪異的案例無法建立起自然的規則。太多太多科學家在實驗的過程中發現,他們甚至不能重複實驗的結果,更遑論在經驗裡歸納出自然的定律。在這樣的思考下,18世紀的科學家,譬如牛頓(Isaac Newton),開始主張科學研究的任務應該在於找出可以統括眾多事物的「定理」。而30年代起,英國皇家學會也開始強調科學的「實用性」。18世紀的科學家和17世紀的萊布尼茲和培根最大的不同點是,他們不再認為那些稀少、無法解釋的「怪物」或是短暫、奇妙、無法解釋的自然現象是「大自然無限可能性」的展現,而視怪物為妨礙科學家追求自然定理的絆腳石。也因此,在18世紀,科學家第一次大規模地去檢驗從古籍裡所留傳下來的傳說,斥責無法證明的怪物、異相為個人的想像。而怪物也漸漸被貶抑為主觀、想像、迷信、荒誕的產物,進而排除在科學研究之外。

另外一個怪物沒落原因則是因為18世紀的教庭也漸漸感受到怪物對於他們的威脅。他們的思考是,如果每一個怪物、異相都可以被詮釋作上帝的預兆,這些奇妙的現象將會被有心人士利用,作為蠱惑普羅百姓的工具,進而損害教會世俗的勢力。因此,從18世紀起,教會也漸漸將怪物排除在信仰之外。有趣的是,現代意義下的「迷信」(英文Superstition或是德文Aberglaube)概念其實也是在18世紀才形成的。事實上,「迷信」在18世紀之前都是拿來指稱「信仰異教」的行為。在啟蒙時代以後,「迷信」才具有「盲目、不理性」的意義,並且被拿來描述無知、粗野、容易大驚小怪的市井小民,將「輕信怪物神蹟的普羅民眾」和「虔誠、有科學求證精神的信眾」對立起來。

認知的邊界

回顧這一段從中古世紀充斥著「怪物」的科學史看來,所謂自然科學的進步史其實並不是一種理性除魅、科學化的過程。這裡,科學反倒是以一種剷除異己的方式去成就了自己所要求的精確和可驗證性。而現代的科學和那個「怪物」還沒被貶抑成迷信、想像領域的時代相比,最大的不同在於,今天我們再也不相信人的理性、理解的能力會有其邊界,再也不相信,世界上會存在科學不能穿透的事物。然而,從中古世紀到18世紀,「怪物」標示的正是人類知識無法到達的領域。當艾可在21世紀,這個所謂早已除魅殆盡的年代,還寫了一本以謊言和怪物組成的中世紀小說,艾可除了是要替這些曾經風光一時的「怪物們」出一口氣,或許更是要替我們重新召喚回一個人類還謙遜、承認思考的限制和自然的繁複無限,一個邊境外還有未知之事、奇怪之獸的時代。


註一:安伯托‧艾可,《波多里諾》,楊孟哲譯,台北:皇冠,2004,頁332-333。
註二:請參看:柏拉圖,《柏拉圖全集》卷二,王曉朝譯,北京:人民,2003,頁138-139。
註三:中世紀時人們對於「怪物」的認識和想像主要來自古羅馬學者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西元一世紀編撰、寫成的百科全書《博物志》(Naturalis Historia,中文也翻作《自然史》)。37巨冊《博物志》裡包含了各式天文、人類、地理、植物、動物、礦物、火山和醫學等等資料。而艾可在《波多里諾》裡提到的「西亞波德人」(Sciopodes)和其他怪物即見於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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